第66章 过度医疗

两兄弟隔着病床用眼神互相交流,而病床上的秦雅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冯明顾不得再和孙立恩沟通,他兴奋的扑到了秦雅的床边。“你没事吧?感觉怎么样?”

秦雅还有些迷糊,但看到男朋友就在床边,却仍然下意识的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力的笑容。“还行……我在医院?”

秦父秦母见到女儿醒了过来,也顿时感觉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悠悠的回到了正常位置。在他们看来,女儿悠悠转醒,那就说明危险已经过去,情况会慢慢好起来的。

孙立恩看了一眼心肺监控,血压有一些轻微变动,其余数据正常没有异样。血压的变化可能只是因为秦雅见到了冯明和父母有些激动。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用小型笔状手电筒在秦雅的眼前晃了晃,确认双侧瞳孔都能正常收缩放大后,孙立恩放心了。看起来不像是有脑出血的迹象。秦雅的状态平稳,意识正常,双侧瞳孔收缩正常。

但秦雅的晕倒是切实存在的事实。对于医生来说,如果一个病人有明显症状,但却又查不出任何不妥,那就意味着真正的麻烦来了。

“抽完血以后,还是先去做个核磁共振吧。”和徐有容短暂交换了一下意见后,孙立恩做出了决定。“没有征兆就突然晕倒,这总是很麻烦的事情。不知道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我们也没办法判断以后你还会不会有昏厥的现象出现。”

冯明也点了点头,心疼的看着女朋友道,“你平时还要骑电动车去上班,这要是万一半路上晕倒了怎么办?还是检查一下,这样大家心里都放心。”

秦雅有些缓过劲来了,她一脸难色道,“能不能不做?这种检查是有辐射的吧?”

“核磁共振没有辐射……”孙立恩想解释一下,却忽然愣住了。

育龄女青年突然开始关心起影像检查是否有辐射,一般只有一种可能。

“秦雅,女,24岁,短暂性脑缺血发作,孕四周。”

虽然来得有些慢,但状态栏却还是给出了答案。只是“孕四周”三个字用的颜色和前面的黑字不同,这是一行白色的描述。

是因为这条状态是由我自己判断出来的?孙立恩心里有些犯嘀咕,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秦雅身上。

“多长时间了?做检查了么?”秦父秦母也反应过来自己女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老两口又惊又喜,而且喜的成分居多。冯明这小伙子他们俩早就见过,对于准女婿的品格两人都表示认可。而且冯明从事的还是所有医生分工中最赚钱的眼科,未来前景也不错。虽然女儿未婚先孕多少有些让他们觉得尴尬,但这总是一件好事。

在急诊科最常见的是痛苦和生命的逝去。而新生命即将到来的喜悦,确实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周围忙碌着的医生护士们都不由自主的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看着床上年轻的准妈妈,以及床边一脸傻乐的冯明,他们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核磁共振没有辐射,放心吧。”此时,同样身为女性的徐有容最适合来向秦雅解释情况,“而且扫描部位在脑部,对腹部也没有什么影响。”

护士拿来了甘露醇输着液,却被曹严华给挡了下来。

“甘露醇能够穿透胎盘屏障,对胎儿发育可能会有影响。”曹严华解释道,“你的症状还要继续观察,但既然没有了脑出血的迹象,那就先不用上甘露醇了……”

“我……我的手不能动了。”正在曹严华解释着自己的用药策略时,秦雅忽然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徐有容掀开了盖在秦雅身上的被子,问道,“哪只手?”

“右手……”心肺监护仪上,秦雅的血压迅速升高,她用颤抖的声音叫道,“我的……我的手和腿都不能动了!”

徐有容绕过病床,走到了秦雅的右侧安抚道,“你先不要紧张,我摸你手的时候能感觉到么?”

秦雅咽了口唾沫,“可以。”

“腿呢?”徐有容的手在秦雅的腿上按压了几下,“有感觉么?”

“有。”秦雅都快哭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能感觉到它们,但就是一点都不能动……”

孙立恩问道,“左边正常么?”

“正常的……”秦雅抬了抬左手,左脚也在床上动弹了几下。

“走吧,咱们去影像科看看。”孙立恩叹了口气,对秦雅父母道,“你们先去挂号,把手续办了。我和冯明带着秦雅去影像科。”

大起大落下,秦雅的父母都没了主意,“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啊?”

“确切的说,我也不知道。”孙立恩摇了摇头,“但红斑狼疮确实也有可能影响到神经系统。先做检查,然后我们才好判断她究竟有什么问题。”

很明显,秦雅的父母对年轻的孙立恩有些不信任,他们盯着孙立恩看了好一会之后才慢慢离开。而临走前,秦父还专门把冯明叫了过去,压低声音问道,“这个医生靠不靠谱?要不然你还是请个主任来看看吧。”

很多病人家属对于医生们要求的检查都抱着莫名其妙的敌意。甚至常有诸如“你连我什么病都不知道,就要我做检查?!”的神论出现。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一些临床医生诊断能力较差,对于影像科、检验科、病理科的依赖过重。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早就被妖魔化了的“过度医疗”。

但别说是患者,就算同样是医生,不同方向不同科室的医生,都难以判断另一个科室的检查项目是否属于“过度医疗”。没有医学教育背景的患者,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检查内容是否合适呢?于是只能以偏概全,把所有的医生都划成“骗钱的混蛋”。

好在冯明对多年兄弟孙立恩的信任足够,在他的劝说下,秦父秦母最后还是将信将疑的出门去办手续了。

“老三,你给我交个底。”送走了未来丈母娘,冯明拽着孙立恩到值班台旁低声问道,“小雅的病你心里有底没有?”

孙立恩挠着头恼道,“你也是医学院学了五年毕业出来的,医生又不是神仙,看一眼就知道患者得了什么病!”

冯明自觉失言,但担心女友身体的他还是继续问道,“至少有怀疑方向吧?你觉得是狼疮?”

“狼疮有可能。”孙立恩叹了口气,“虽然系统性狼疮和她现在的症状符合,但是她的症状太不典型。在血液结果出来前,只能说还不一定。”他拍了拍冯明的肩膀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我搞不定了有徐医生,徐医生不行有我们刘主任,刘主任搞不定,上面还有柳副院长和宋院长在。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第67章 两个绝症

孙立恩对冯明给出了保证,而冷静下来的冯明也终于稍微放心了一点。转身出门,去给未来岳父岳母帮忙。

“护士已经采完血了。”徐有容向孙立恩报告了进度,随后有些疑惑的问道,“你觉得不是红斑狼疮?”

孙立恩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刚才他和冯明沟通的时候,离徐有容少说得有20多米远。这么远的距离,两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按说徐有容不可能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

“你的表情不太对。”徐有容稍微回忆了一下,继续道,“昨天你诊断出小林薰有甲亢的时候,两眼放光。好像找到了什么珍宝一样,但是现在,你正在疑惑。”

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我确实……觉得红斑狼疮的可能性不大。”

如果算上小林薰的病例,这已经是徐有容的诊断第二次被孙立恩否决了。她却完全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好奇道,“理由呢?我想你诊断肯定不会只是靠感觉吧?”

“三个理由。第一,系统性红斑狼疮有家族聚集趋向。”孙立恩的大脑全速运转,开始编造起了自己认为不是红斑狼疮的三个理由。“刚才看患者母亲的表现,她明显从来没听说过红斑狼疮这四个字。这是让我开始怀疑诊断的起因。”

徐有容皱眉道,“理由不充分。”

“作为引子够了。”孙立恩继续编着瞎话,“其次,是症状表现不对。你也听到了,冯明说患者需要骑电动车去上班。”

徐有容更困惑了,“我不明白这个出行方式和症状表现有什么关系。”

孙立恩虽然编的是瞎话,但随着瞎话的顺利产生,自己却居然开始有了些底气。“骑电动车,就意味着需要在较长时间暴露在户外。如果她真的有红斑狼疮,紫外线照射会让疾病的皮肤症状更早出现,而不是拖到了系统性症状影响神经的时候才展现出来。”

红斑狼疮之所以得名,正是因为这项疾病所特有的皮肤症状。在紫外线照射后,患者皮肤上会出现鲜红色斑痕,而且斑痕会很快开始溃烂破损,持久不愈,仿佛被狼咬过的伤口一样。这也就是“红斑狼疮”的命名由来。

当瞎话有了充分的医学理由和逻辑支撑,它就能变身成为诊断的理由。看着恍然大悟的徐有容,孙立恩心里腾升出一股不可告人的得意劲头。能把霍普金斯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唬的一愣一愣的,这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自满情绪。

“那么第三个理由呢?”徐有容追问道。

“第三个……”孙立恩还沉浸在自满中,被这么突然一问搞的有些晃神。沉吟了片刻后,他才继续道,“第三个理由就是症状不明显了。虽说系统性红斑狼疮的诊断确实符合患者表现出来的症状,但这些症状并不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典型表现。”

一项疾病可能有很多种症状表现。而有一些症状,却只会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出现。比如系统性红斑狼疮所引起的昏厥、以偏瘫为表现的神经系统损伤、以及状态栏所提示的短暂性脑缺血发作。这些症状确实可能出现在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身上,但它们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皮肤损伤和肾脏损伤,才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最典型症状。

一个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在没有典型症状的前提下,表现出了三种罕见反应?孙立恩宁可相信这是诊断错误,也不肯相信这是巧合。医学诊断上不会有巧合,也不会允许用巧合来诊断和解释病例。

徐有容思考了很久,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确实是最近才在文献上看到了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罕见表现,用这些罕见表现去反推疾病有些不妥。”

“虽然概率很低,但红斑狼疮的可能性仍然是存在的。”孙立恩开始打起了圆场,“所以我还是认为应该做一个风湿五项的检查来明确诊断。”

虽然平时喜欢用省电模式,但徐有容仍然明白孙立恩是在示好。她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你坚持要做mri检查,是怀疑她有脑部损伤?”

状态栏提示的短暂性脑缺血发作其实才是孙立恩坚持做mri检查的主要原因。但这个理由摆不上台面,他只能苦笑道,“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她有没有脑损伤,但昏厥和无外伤的偏瘫的确让我怀疑她有脑部问题。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的诊断方向,倒不如试试看吧。”

“哐啷!”秦雅的床旁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孙立恩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他却发现秦雅床旁的心肺监护仪被推倒在了地上。监护仪的显示器面朝下砸在了地板上,滚了两圈之后露出了遍布蛛网的显示器表面。

“哐啷!”又一声响动,秦雅原本应该因为偏瘫而无法移动的右手猛的一挥,砸在了抢救床旁的护栏上。

孙立恩大惊失色,朝着秦雅就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着,“推10毫克安定,小郭,过来帮忙!”

秦雅躺在床上,声音发着颤,“不……不是我……”

她突然哭了出来,“我没有动手,它自己动起来了!”

冯明看着碎了一地的监视器屏幕,面色严峻。

“不可能是精神疾病。”他咬着牙道,“我还分得出来正常人和躁狂症的区别。”

孙立恩看着因为安定而沉沉睡去的秦雅,面露不忍,“如果不是精神疾病,那就是新的症状了。”

“肢体的不自主运动……”冯明低声咒骂着,“只有器质性病变了。”

“那个手臂的挥舞,像是舞蹈样动作。可能是新纹状体肿瘤……”徐有容低声道,她顿了顿,还是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亨廷顿病。”

冯明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

大脑的新纹状体包括豆状核和尾状核。而这两个部位的位置太靠近脑干,豆状核甚至是完全被大脑灰质所包裹起来的结构,因此新纹状体肿瘤几乎没有可供选择的手术方案。

而亨廷顿病则更让人绝望,这是一种无药可治的遗传性疾病。病人多为女性。患者的新纹状体会随着病情进展而逐渐萎缩,病程后期患者会逐渐丧失行走、交谈、活动、甚至吞咽能力。最后因为肌无力,营养不良而死亡。由于大部分患者都有无意识舞蹈样运动,这种疾病还有一个名字——亨廷顿舞蹈症。

而无论哪个,都是绝症。

第68章 老古董

“不可能是亨廷顿。”比起冯明的失态和紧张,站在他身后的秦母表现则要镇定许多。“我听说过这个病,但我们家里没有哪个亲戚得过这种病。”

亨廷顿症的诊断其实很简单。核心问题只有一个——是否有家族史。考虑到亨廷顿症的症状实在是太过明显,而且发病时长超过10年。要是有哪个亲属表现出了亨廷顿病的特征,那么其他亲属对此一无所知的概率基本为零。

要是有那个亲戚突然开始抽风似的甩手,跺脚,扭头。甩了十几年后被活活饿死,你也一定会注意到的。

徐有容沉默了,她忽然对着孙立恩道,“系统性红斑狼疮也有可能造成新纹状体损伤……”

“于是,她的狼疮表现为四种极为罕见的症状?”孙立恩轻轻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狼疮。”

亨廷顿病不会导致短暂性脑缺血发作,这是孙立恩最大的信心来源。“如果脑中动脉有阻塞,那就有可能会导致新纹状体缺血。”孙立恩安慰着冯明,同时也是在安慰着自己。“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做个核磁共振确认一下脑部情况。”他转身对徐有容道,“柳院长今天在院里吧?”

“柳老师上午有个会,他应该十点左右就到了。”徐有容想了想,低声答道,“需要我现在就和柳老师联系么?”

“等结果出来再说吧。”孙立恩带着几人出了会议室,为了方便沟通,冯明和秦父秦母都一起到了小会议室里。“老二,你把小雅抱到平板床上去。”

冯明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女朋友从抢救床上抱了起来,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仿佛正在捧一件精致易碎的艺术品。

秦父秦母站在旁边,看着冯明的动作,两人一起抹起了眼泪。

女儿原本应该幸福下去的人生突遭波澜,当父母的自然看在眼中疼在心里。只怕恨不得用自己去替女儿受苦。

处于安定镇静作用下的秦雅被放在了移动平板床上。孙立恩和徐有容一起跟在床旁,看着冯明将平板床推到了影像科的候诊室里。

“你还在值班啊?”影像科的罗哥看见了孙立恩,笑眯眯的凑了过来。“小林薰怎么样了?”

“确诊了,甲亢。”孙立恩朝着罗哥点了点头,“已经在用药了,情况稳定。”

罗哥看着平板床上的秦雅,以及推着床的冯明,左右看了看周围候诊的人群后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你的熟人?”

也不怪罗哥忽然有这么一问,一般来说只要不是什么生命体征不太平稳的重症患者,接诊医生一般是不会跟着患者一起来影像科的。秦雅虽然在平板床上躺着,但床旁并没有挂心肺监护仪,床上也没放氧气袋。一看就知道她和昨天来扫描的林兰情况不同,固有此一问。

“她是我兄弟的未婚妻。”孙立恩答道,“来做个头颅核磁共振全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