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运到底是晚辈,虽然人家急赤哼哼不顾其他,她还是去见了。因为腿上夹板还没拆,坐的是楚暄送她的那个轮椅,丫鬟推着过去的。

柳夫人这次不比前两次似的,装得从容淡定,胸有成竹,一副眼高于顶的派头。

顾运才一被丫鬟推进来,她都等不及一下,竟然直接站起来循着她过来,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带着些急躁说:“姑娘可知道,咱们家大少爷准备几时认祖归宗么?”

她竟已经称司桓肃为大少爷,可见是急得很了。

顾运心说是你家的大少爷你倒来问我,我最近也同他生份得紧呢。

先前她还会敷衍敷衍两句。

只是眼下,心里本就憋着点什么,不十分痛快,正经要修身养性呢,巴不得不听司桓肃三个字还好,这人又提起来,让她又想起他那日说自己用那样的眼神看男人。

顾运现在是回想起来一次不高兴一次,恨不得时光倒流,她一定要骂司桓肃个狗血淋头。

故而现在看着柳夫人也不伪装了。

扯着嘴角,先把自己手从人手里抽了出来,臊眉搭眼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开口:“你们不是知道他现住什么地方么,怎的不过去问,到来问我,他一个当司指挥使的有什么事,未必还会先告诉我?我不过与他略沾了点亲,可不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去人家跟前儿充大爷。再说了,要论起亲来,夫人你可是他的婶婶,你们家老爷可是他嫡嫡亲的叔叔,什么事不比我清楚。”

柳氏直想扇人嘴巴子,心里骂谁不知你是他未过门的媳妇,不问你问谁,你这死丫头跟我面前装什么装,感情溜着老娘玩儿呢!

他们也实在是没了其他法子,梅姨娘突然失踪之后,他们再也没收到过司桓肃的消息,宗族那边,几个族老把归宗的日子都算好了,前日又来问他们,和司桓肃那边通好气没有。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突然断在这里。

柳氏心里再如何不忿,也不敢这会儿对顾运使脸子,只能扯着一张假笑的脸,呐呐说:“他那处宅子我早派人去了,谁知这几日都不在家,压根没见到个人影,这是实在没办法,才来请教姑娘。”

顾运心里烦不过,只想把人打发走,垂着眼皮:“夫人回去吧,我知道了,回头帮你问一问。”

柳氏还不满意,她原是想让顾运把他们牵个线,直接让他们见到司桓肃一面,谁知这丫头最后只肯带一句话。

还想再说,但顾运身边的两个丫鬟已经笑眯眯拉着她,半推半扯请她出去了。

可看这司家蠢得,还指望着司桓肃能认祖归宗,这满中州的人都看得明白就他们自己心里没数,司桓肃要真是个把宗族看得这般重,这么遵崇三纲五常,他能在十二岁之龄,举刀弑父么?

那脑袋挂在脖颈上,从来也不用来思考正经事,倒只顾着吃喝享受去了。

更遑论司氏宗族之前是要镇杀司桓肃的,司桓肃不反过来报复,他们都应该拜佛偷笑了,怎么还上赶着上来,人人都知道皇城稽查司指挥使坚冷肃杀,腰间挂着御赐的刀,刀下从不留情,人人看他们皆是索命的阎罗王,这司家主支却是绝了,只把人当软柿子。

就这么样的脑子,顾运想想,可是与他们生气都没必要,白浪费表情。

也罢,过两日就要离开,何必难为一个傻子。

把人打发走,顾运自己推着轮椅到桌子前,拿笔沾墨,抽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交给丫鬟,说:“使个小司送去雀儿巷给司大人。”丫鬟转身去了。

司桓肃收到信已经是晚上,一张纸上就六个字:「柳氏夫妇寻你」

“孟讳。”司桓肃叫。

“大人吩咐。”

司桓肃一边把纸条叠起来放进匣子内,一边说:“司家宗族祠堂,你替我去一趟,把司樾的排位给我毁了,让那些老东西心里有个数,再不消停,下次砍的就是他们的脑袋。”

孟讳得令,风一样呼呼一下消失不见。

一日后,司家宗族司樾的牌位被从中间砍成两段,扔在地上,其余祖先之位皆乱成一团,垃圾似的扔在地上。

本家几位族老看着这些,吓得两股战战,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差点没当场撅过去。

一口气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才杵着拐棍愤愤而骂:“不肖子孙,家族的不幸呐!”

然从这一日起,再没人不敢提什么让司桓肃认祖归宗的话,又私下赶紧将已经拟好的宴请宾客的名帖烧毁。实在是吓怕了,那司桓肃恶鬼似的,一个不慎,莫说砍牌位,只怕就连烧祠堂,杀宗老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只能说司桓肃也着实了解这些人,压根无需对他们讲什么道理,只让他们看看刀子有多锋利,保管一个个吓得立马钻进乌龟壳再不敢出来。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日历记载,宜出门,宜远游。

司家给顾运准备了一车一车的东西带走,司老太爷在前头与司桓肃说话,大意是劳烦司桓肃一路照料顾运之类的,

直到顾运上了马车,与来送行几位姑娘招招手挥别,马车终于缓缓向前使动,离开了司家。

出了中州城。

“噢不对!我居然忘了。”顾运本来歪在靠枕上,吃着酸酸甜甜的果干,忽然脑子一晃,手里果干掉了下去,她擦擦手,从大窗探出身子,大声喊:“小双儿——”

前头小双耳朵一竖,听见是叫他,连忙调转马头,哒哒哒走到那边旁边,笑嘿嘿道:“小姐,你叫小双做什么?”

“你家公子呢,怎么不见啦!”

顾运心里有点愧疚,姬陶华怎么说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朋友,她这段日子心跑得野,竟然完全把人忘记了。

“哦哦,小姐,我忘了跟你说,公子现在跟着司大人做事啦。我也不知道公子做什么去了,只是他比我们提前几日就离开中州了。”

“什么?”顾运脑门蹦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你公子跟着司桓肃做事了?”

小双颊边抿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然后点点头,“嗯!”了一声。

很好,姬陶华这是辞工后又找到第二份工作,上岗再就业了是吧?

很有本事,勇气可嘉,都钻营到司桓肃身边了,谁听了不说一声佩服。

顾运默默点了点头,又看着小双,问他:“骑马累不累,你要不要进来陪我坐会儿车?”

小双眼睛亮晶晶,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然后刺溜一下下了马,让马自己跟着车队走,他猴儿似的三两下从前头跳上了马车。

顾运现在坐的马车与冬天那种空间小,遮得厚厚,密不透风的马车不一样。

现在乘的是春秋样式的大车,车内空间很大,后头放着长榻,旁边摆两张长条软凳,中间是桌几,角边有屉斗。最主要的是,这车左右两面,并没有封上,而是开着大大的窗,围栏半人高,窗上挂着薄薄了一层纱作帘子,一点也不影响看外头的风景。

位置大,只躺了顾运一个,右边是个丫鬟,小双上来的也不挤。

顾运让他吃果子,他吃了两颗,看见旁边有松子,顾运不喜欢吃是她剥这个弄得指甲疼,小双一上来发现了,一声不吭把把活儿揽过去,一会儿就剥了一把仁儿出来,放在干净的盘子里。

顾运给他萌得,双手凑过去捏人的脸玩,跟捏橡皮泥似的揉搓,小双还不生气,乖乖的,仰着脸,生怕她搓不够呢。

惹得顾运笑嘻嘻:“哪里来的乖小孩,你别跟着你家公子了,跟着我得了!”

车子里嘻嘻哈哈,时有快乐的笑声传出来。

孟诲往后瞄了几眼说:“每次有顾小姐在,一路上真是轻松啊。”想只有他们几个与大人一起出任务时,那一路上真是,一句声音听不见,沉默无言到尽头,为本来就冷酷的任务更添了几分冰雪。

第八十九章

“大人, 你有没有发现,顾小姐好像不太理你了?她上车的时候还与我说话来着,可是却连看也没看大人你一眼。”孟诲十分认真分析道。

司桓肃淡淡瞥了他一眼, “孟诲, 你是不是太闲了。”

孟诲摸了摸鼻子,“没有!我不闲, 大人, 我去后头检查检查。”说着赶紧牵着马儿往后面去了。

后头几车都是行李, 孟诲围着转了一圈检查, 没什么事, 就骑着马儿溜达到了顾运那边马车旁边。

顾运看见, 就朝他招呼一声:“小孟大人。”

孟诲驾着马又上前了些,跟在边上慢悠悠走,一边说:“顾小姐,你的腿怎么样?还好吗?”

顾运摇摇头:“没事, 挺好的。”虽然路上颠簸, 但她车上垫了很软和的垫子,再加上伤势已经过了最严重的时期,现在骨头没那么容易移位长歪了。

小双听了也跟着说一句:“小孟大人你放心, 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不会让她的腿磕碰着。”他两只手撑在窗户栏杆上, 一双眼睛笑成月牙。

分明还是个小孩样, 话说得倒满。

孟诲忍不住伸手磕了一下人的脑门, 说:“就你小子机灵,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顾小姐的小童呢。”

小双眨眨眼, “方才小姐还说,要把我从我家公子身边要走呢。”

孟诲笑:“那你们姬公子肯定不答应, 你跑了,谁伺候他,不定还要到顾小姐面前来哭诉。”

顾运在旁边听着闲话,心说,还别说,那真像姬陶华做得出来的。

小双哎哎了两声,与他们讲起来自己公子,“你们不知道,我去公子身边时才五岁,当时我们公子十三岁,因他课业完不成,岑师父要惩罚,但是每每板子还没落下,公子就哭得好大声,好不伤心,泪珠儿滚滚,于是师父就给公子取了个小名儿,叫娇奴。”

顾运噗呲一声笑出来了,“娇奴?这可真叫人笑死,我说你们师父也是个好玩有趣的人,哈哈!”

别说顾运,孟诲忍笑忍得脸都要歪了,看那姬陶华每日打扮得风度翩翩,谦谦君子的样子,再一想他叫娇奴,当真十分割裂。

“哎呀,小姐快别笑了,都笑抽过去了。”小双给顾运顺顺后背,“怪我,不应该说这些的。”

顾运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你把你公子小名儿抖落出来,回头他要打你,你就来找我啊。”

小双说:“公子他追不上我,打也打不着,嘿嘿。”

顾运歇好了气,才转了话头,说:“对了,小孟大人,今天我们是在那里落脚下榻?”

孟诲说:“我记得是有个小镇,咱们应该能赶到。”

顾运听孟诲这么说,就在旁边拿起自己路线绘图小本记了一笔。

从前就说过,这是她的习惯,没有走过的路会画图记下来,每次出行游玩到过的地方,都会写游记和观后感。大概是她看的杂书类比较多,经常看别人的游记,受了影响,也养成动笔记录的习惯。

譬如这一篇就是中州篇,不管是中州城,还是后面的温山别庄,顾运回来后都写了文章。

不过她现在手上的,是草稿本,非是正式册,只做记要,一般会在这一段路程结束后再重新整理编写。

草稿小册本是她让人按照自己的习惯装订的,比一般的正常册子小很多,便于随身携带,笔也是碳笔。

古时候的路除了官道宽阔平整些,其他的路都不太好走,小路很多,很容易走错路,特别是远行。故而识路的技能是非常重要。

司桓肃和孟诲他们因职业原因,经常在外出任务,身上的地图都比普通人多很多,显然这方面技能非常足。

他们晨起出发,中午只在途中歇了歇脚,吃了些干粮充饥,一直到天黑,才到了孟诲说的那个小镇。

前头进镇处,有块半人高的长方形大石头,小双提着一盏小灯凑过去看,上面刻着‘双榆镇’三个字。

孟诲已经先一步快马进去找下榻的地方。

因是晚上,许多店家,小商小贩都关门收了摊,街上就显得冷清。

不一会儿,孟诲打马回来了,边说:“这里只有一家比较大的客栈,就在前头。”

他们一行人,马车就有四五辆,一进来,一条街道都快挤满,好在是晚上,没那么多人,才不拥挤。

一看就知道定是哪个大户人家出行,车马齐备,普通人看两眼吓得赶紧让开,怕冲撞了贵人。

进了客栈,马车往后院去。

掌柜的告诉他们,说后头马房只有个跛脚伺候畜生的老头,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子,他们这么些行李,那一老一小可看不住,若是担心,可出些钱,找两个年轻壮小子给值夜。

司桓肃听见这话,回头,看着人:“你们这里治安不好?常有贼匪?”

照常理,一般小偷小摸的都不会对他们这样人多的队伍动歪心思,是怕有那个心没那个命。

掌柜的一看司桓肃气势不凡,身上还配刀,知道不是个普通人,忙笑着说:“以前没有,打从去年起来,不知道怎么了,凡有商旅或者富家出行经过在此下榻,就容易丢行李,那些行商运货的,几车的货,一晚上被偷走,早上起来还不知道是谁,哭都没地方哭,报官也找不回来,最后只能自认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