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后顾云风一个人呆在偌大的会议室里,他开着电脑点开一封封未读邮件,智因生物的案子不归他们管, 但他师兄黄琛还是时不时给他报个信,讲起目前的进展。

看情况最终被立案的可能性很小,应邗那边一直没有突破口,查不出他违法犯罪的事实。瑞和医院因为参与人体实验的手术,一直遭到病患家属投诉与抗议,名声和营收都相当糟糕,但也还在正常营业。

他读着邮件正郁闷,突然听见门被推开,文昕焦躁地拿着几张纸,叫了声他的名字。

顾队,你还记得江海吗?

江海?他愣了一下,点头说:记得。江荣华的大儿子。

顾云风合上笔记本电脑,擦掉白板上的字,转身看着文昕:他怎么了?

我刚得到一个消息,两天前,他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几乎忘记这个人了。

那件案子的细枝末节又重新侵袭脑海,自从七年前遭遇车祸后,江海就在身体状况还算好的情况下一直昏迷。

这本身就是件挺奇怪的事情,而后面林想容又一意孤行将他转到瑞和医院,转送到瑞和医院神外科后,却又迟迟没做手术。

她的种种行为都预示着,如果江海真醒不来,她就让江海像许乘月那样,接入ai芯片,改造大脑。他们有接入的技术,有成功完成这个手术的医生,有成熟的设备。

她代表的智因生物也一直在密切观察许乘月这一年多的行为和身体状况,清楚地知道预想中的排异反应并不可怕,他可以用这个新的大脑,习得新的性情和人格。

当然,他将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仅仅拥有一样的身体一样的声音一样。

可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江海拥有手术的一切条件,却一直躺在瑞和医院的病房里靠药物存活。

顾云风突然意识到,智因生物,或者说智因科技,与陆永领导的人工智能实验室之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并在几个月前停止合作。

智因生物拥有大部分进行手术的条件,唯一的障碍只能是替代人类大脑的ai芯片,这个由人工智能实验室自主研发拥有绝对知识产权的科技产品。

假如林想容拿不到芯片,手术自然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应邗的羁押期限还有多久?

还有一个多月吧,要是中间一直缺乏有效证据,最终他也只会无罪释放。文昕停顿了一下说:无罪释放的概率极高。

等应邗无罪释放,从实验室盗出的资料也研发出来新的芯片。假如江海这次能撑过去,这个手术就不能再拖了。

他几乎已经肯定,这么个时间点上,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失窃案与林想容有很大关系,她在知道江海病危后,不得不提前计划,迅速窃取ai侦探这个项目的数据和资料。

可她真的会为江海做这种事情吗?

虽然打交道不多,但他眼里的林想容就是果断又心狠的女人,能当着他的面一枪送掉自己上司的性命,面对为自己杀死家暴她丈夫的人,内心毫无波澜。

她会为了一个曾经的爱人做出冒险与牺牲吗?真不太像她的作风。

江海已经昏睡了七年,她对他的记忆还清晰吗?这七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的身份也迅速变化,从一个最初的科研工作者,变成了想要掌控一切的公司高层管理。

运气好手术成功了,重新醒来的江海,不过是她想象中爱人的傀儡。

夜晚很冷。没有月亮,城市的夜空也是亮的。

昨天我从酒会上提前走了,回家之后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

黑暗的走廊里亮起一团火,走到旁边他才发现是燃起的火柴。林想容沉静地掐着火柴点燃手中的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这一丁点的星火中旋转着上升,湮没在无声的寂静中。

你还会做梦吗?

嗯,会。虽然他知道那不是梦,只是曾经的记忆。最近的这个梦里陆教授跟他说,ai侦探是一个有缺陷的系统,他想要一个最完美的。当时自己站在实验室的顶层,什么也没说就把手里的电脑扔到楼下,听见它在水泥地上摔成碎片。

许乘月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早上五点,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这些天他换了一块非常普通的手表,假装没人在监视他,没人控制他。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放在了林想容那里,她做了些手脚,努力维持之前的假象。

我又梦见坠楼的那个晚上,看见陆教授。许乘月开了灯,坐在长廊的休息椅上,双眼锐利。

然后再醒来就已经一点多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钥匙,取下上面连着的移动硬盘,直接扔在了林想容手里。他刚从学校实验室里出来,那里没有人,街道上也没什么人,就连到了瑞和医院,也是冷冷清清大门紧闭,只看见林想容独自坐在黑暗中。

你怎么突然让我去偷这些东西。

这不是偷,你只是帮我取回我应有的东西。她语气平缓地说着。在突然明亮的医院里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靠在墙壁上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

江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一声叹息说:我没想到他的情况会急转直下。

你还在意他吗?

在意啊,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支柱。她低下头笑了笑,脸色比平常憔悴,弯着眼睛凝视着许乘月:有些事,你会觉得一定要做到。

可哪怕他运气好手术成功,也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明白,那不是更好吗?那样他就是一张白纸,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他,改造成我爱的样子。

听到这番话许乘月愣了一下,他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静。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人想要真的改造他,即使被监控被追杀,也没有任何人想要控制他的大脑禁锢他的思想,他所有人格的形成,都顺其自然不参杂任何目的性。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望着皱眉冥想的林想容突然生出了同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同情谁,同情江海吗?还是同情眼前这个强势到无法理喻的女人?

几个小时后,陆永肯定会报警,我避开了监控,也不会留下线索。许乘月抬头对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事情。

什么?林想容诧异地注视着他,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事情,他把林想容给他的破坏神经中枢的药物放在了隐蔽的地方。如果自己真的想服用,再麻烦也会把它找出来,

如果不那么想吃,就会慢慢忘记它们。

不用再给我药了。他拿出藏在家里的那四瓶药物,弯腰把它们全部放在林想容脚下:这些也还给你。

我不需要。许乘月淡淡地笑了下,挺直腰杆神情坚定地站在灯光下。

窗外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最亮的那颗启明星悬挂在半空中,冷清又孤寂。

他轻轻拍掉自己的大衣上落下的尘埃,平静地说:我不需要通过抹去另一个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第一束阳光照进医院里,穿过玻璃窗,地面上有了光,光斑向上移动,最后照亮两个人。

你疯了吗许乘月?!林想容毫不犹豫地冲他吼道。她攥紧拳头,手背和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尖锐又刺耳,是脱下层层伪装后最真实的腔调。

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鼻子骂道:许乘月你是不是有病!你这样就是个随时被替代的机器人,你要做个随时滚蛋的机器人吗?

好好做个人不好吗?

我所有的思维都是程序导向,不存在疯癫的可能。他顿了顿:正如你所言,我是个机器人,不会疯。

一直以来,许乘月都是那个被压制被威胁被恐吓的弱者。可这一刻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得到了对调。他目光坚定又锐利,无所畏惧地凝视着林想容无比慌张的脸。

刚好,我也想问你,好好做个人不好吗?

许乘月!

你没办法控制所有人。你不可能控制一切。

包括我。

第99章

你控制不了一切, 包括我。

这句话他说的很有穿透力, 中气十足。

东边的光照亮整个医院, 许乘月透过窗户看见病房里昏迷不醒的江海, 他躺在那里无动于衷, 只能依靠输液维持脆弱的生命。林想容曾经告诉他,参与ai侦探的初衷就是希望有一天,江海能从昏迷中醒来,睁开双眼看看多年后的世界,看看她做出的努力。

可时间太漫长,人心变太快,在日复一日的实验中, 在摆脱不了的暴力中, 她几乎忘记自己的初衷。如果不是下了病危通知, 她真的快忘记曾经的爱人忘记曾经的许诺, 只想牢牢抓住那朝她招手的权利与诱惑, 跳入她也看不清的深渊。

林想容的面孔逐渐扭曲变得可憎,她吃惊地盯着许乘月的脸,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许乘月错开她的目光, 低头笑了笑。他又不是物品,不是纯粹的机器, 不会永远任人摆布。他有感情,有思想,也有反叛的心。

假如有一天过去的许乘月醒来, 你就会变成一块毫无意义的芯片,被陆永安装在冰冷的机器中。林想容声音颤抖地说,她第一次出现这样失控的表情,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声音一点点低下去,脸色暗不见光。

是吗?他眨了眨眼睛:那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谁知道那一天会什么时候来临呢,也许原来的许乘月真的醒不来了,又也许明天早上他就回来了,自己是和他共存,还是永远沉默?

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杀死曾经的自己。

阳光照到他身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和过去的许乘月融为一体,毫无忌惮地站在原地,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真正的勇士。

是不是很讽刺,这些一手创造出他的人,一定不曾想到,他们像要掌控操纵的ai侦探,最后会拥有自己的人格,出于自己的意愿,和所有人对抗,选择想走的道路。

那你喜欢的人呢?林想容把只抽了一半的烟摁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又拿出一支新的,优雅地夹在指尖,却怎么也点不燃。

顾云风早就知道你这些事情了吧,我看他也没怎么为难智因生物这边。她沉下脸,弯腰拾起脚边被她踢到的东西。

他在公安局里装不知道,还不是怕你想不开,怕你赶着去投胎。你要是消失了,他一定很伤心,那你也很伤心吧。

那种滋味,可真不好受。

许乘月犹豫了一下,看着她颤抖的手,递给她一只打火机。

失去曾经得到的东西会是什么感受?当他失去身体只剩芯片维系的灵魂时,还能体会到绝望与痛觉吗?

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也可能永远沉浸在他自己的回忆里,不知不觉站在真空地带。

总会有伤心的时候。他注视着窗外说。

医院外聚集了大量人群,抗议瑞和医院为智因生物提供实验场所及设备人手。

玻璃窗上贴着大字报,医院门前拉起红色的标语。少数医护人员穿过人群低调地进入医院内,旁若无人地开始自己的工作。

这样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发生,仿佛整个城市,整个世界都在讨论,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智因生物具体做了什么,不知道受害者们的遭遇,不知道世界已经悄然发生了巨大变化。

小小的硬盘被林想容抛向半空,然后单手抓住。她的表情渐渐趋于平静,打了个电话跟那头的人说:ai侦探的原型资料已经到手了,让戴院长的家人回去吧。

然后轻笑挂断电话,玩笑的语气跟许乘月说:你好歹也做过警察,盗窃重要机密文件,知法犯法。

是,知法犯法。他身形笔直,靠墙而立,爽快地承认。

你不也囚禁威胁他人,实验室的密码和权限就是这么拿到的?

对,就这么简单。林想容活动了下手腕关节,穿好披在身上的大衣:我和你不一样,这种事,我做的比较多。看在我们不浅的交情上,给你个忠告,最近都别出来见人,很快你就会变成追杀的目标。我是舍不得让你死,我们万老板也不舍得。

但也没办法天天看着你,还是让你的男朋友去保护你吧。她把遮脸的头发顺到而后,眨了下眼说:陆永就怕你恢复原来的记忆,你坠楼以前,一定知道了他致命的秘密。

我还真想知道,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摊开双手看着手心的掌纹,轻轻握拳想抓住点什么。他所有的记忆都被人为修改过,那些记忆模糊不清真假难辨,反而只有梦是真的。这几个月来,他试图通过那些断断续续的梦还原那天的经过,真相呼之欲出,却避而不见。

按照这个进程,过不了一个月,应邗就会被释放,智因生物只需要遭受公众的谴责人力道德的批判,而陆永,甚至不会出现在法庭上,因为没有任何指控他的罪名。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有一天陆永们面对镜头面对公众,笑容满面地反驳着批评与指控。

他们会毫无羞耻心地挺直腰板,轻蔑地抬头,嘴里满口仁义道德科技进步,脑袋里都是私情权力,叫嚣着如何冲破伦理改变世界。

他们的每一条生命,都是为医学发展,科技进步做出的伟大贡献。我只怨恨生命的脆弱,医术的落后。

我们只是研发具备人类大脑功能的ai芯片而已,这不违反法律,这是科技的突破,预示进入新的智能时代。

用最温和的面孔,最狰狞的内心,说着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单独来看他们好像谁都没有触碰到法律的高压,他们的狡辩合情合理毫无漏洞。

只有许乘月,只有他自己的存在,他的声音,能昭告天下,他们企图违法改造人类,违背伦理与道德,践踏人权和生命。

嘟,嘟嘟,嘟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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