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望假装没看到耳朵发红的小辣椒,冷静地冲高天扬说:“滚。”

早上头两节课是班主任何进的物理,但她没有急着讲课,而是抽了半节课宣布了一点事情。

“市三好还得再进行一次选举,跟上次差不多,不记名投票,一会儿我把投票纸发下去,你们写一下,我们快速唱个票。上次已经选上的同学就不要写他名字了好吧?”何进语气很平常,乍一听就好像a班又多要来一个名额,要再搞一次民主选举似的。

盛望偏头和江添对视了一眼,又恢复常色去接投票用的纸条。

他完全能理解何进的做法,高二才刚开始,即便齐嘉豪干了傻逼事,她作为班主任也还是要为大局着想,不能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要疏远他、孤立他”。

这种学生永远是班主任最头疼的存在。

班上同学也不全是傻子,交头接耳嗡嗡议论了一番,便埋头投起票来。

他们正写着名字呢,何进突然扔出一记重磅炸·弹。

“还有一件事说一下,之前说过市三好其他名额的标准,班委那个不谈,回头我开小会说。另外两个一个看成绩,一个看进步。众所周知,咱们班江添霸着年级第一的位置很久了,而盛望名次上升有多快,你们也都看得见,照理说这两个名额该是他们的。但是——”

她顿了一下,目光从盛望和江添脸上扫过:“这两位同学一来比较自信,二来也想给更多同学机会,所以呢,他们自愿放弃了这两个名额。”

教室里瞬间静默,几秒后一片哗然。

四十多双眼睛刷地朝这边看过来,那个瞬间,盛望觉得自己跟江添真成活雷锋了。

何进又说:“这么一来,名额往后顺延一位。黎佳两次考试累计总分年级第二,上次选举票数也非常高,其中一个市三好名额给她,大家没意见吧?”

小辣椒懵懵然抬着头。

她完全没想到,失之交臂的东西居然还能落回自己头上。她发出一声长长的疑问:“啊?”

高天扬吹了声口哨,带头拍起了桌子,其他同学纷纷跟着起哄,拖长了调子说:“没意见——”

整齐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靠,我刚写好她名字!”

然后又是哄堂大笑。

“老师你早说啊!”宋思锐划掉投票纸上的字。

“我这不是正在说么!”何进道。

她严肃了半天,终于在这时笑了一下,又正色道:“另外高天扬两次考试总分涨了64,名次合计上窜了78名,是咱们班进步第二快的同学,另一个市三好名额就给他了,好吧?”

她特别喜欢在句尾加一句“好吧”,语气温和带着商量,但并没有谁敢说“不好”。更何况高天扬本就是a班人缘最好没有之一,自然没人反对。

盛望看见前桌那位正给辣椒起哄呢,口哨吹得贼来劲,结果半路卡壳呛了半死。

他懵逼半晌,转头看向盛望说:“靠?”

“别靠了。”盛望说:“鼓掌。”

其他人哗哗跟着拍起手来,起哄的鬼叫的,宋思锐还朝后扔了笔帽,这才把高天扬砸回神。

他捂着后脑勺,被哄得涨红了脸,然后冲盛望和江添一拱手,中气十足地说:“谢谢!承让!”

何进当场翻了个白眼,全班又笑趴了。

托江添和高天扬的福,盛望始终没有感受到太明显的欺生和排挤。但直到这节物理课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集体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不是有句话么,当你和某些人不再相互客气,能心安理得地共享麻烦和荣誉,你们就是朋友了。

a班最终上报的市三好有四位,黎佳、高天扬、班委里面挑出来的李誉,以及民主选举出来的徐天舒,这是徐小嘴的大名。

徐主任憋着乐,把全年级所有市三好送上了荣誉墙,名单一经公布就有人发现了不对劲——齐嘉豪不在上面。

于是年级里涌出了一些流言,关于翟涛、关于齐嘉豪。

不过盛望并没有关注这些,他向来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不喜欢的人身上,他也并不大度,知道对方过得不舒坦,他就放心了。

这天中午,他照常跟着江添去丁老头那儿蹭饭,却发现老爷子情绪有些反常,吃饭的时候总在走神,似乎还生着闷气。

不是老小孩式的赌气,而是明明不高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那种。

盛望平日里没心没肺,但对情绪的感知其实很敏锐。他在饭桌上试探了两次,都被丁老头岔开了话题。直到江添先搁下筷子去洗碗,丁老头才皱着鼻子悄悄冲盛望摆了摆手。

“怎么啦?”盛望倾身过去小声问。

“没事。”丁老头朝厨房的方向撇了撇下巴,用气音说:“别让他听见,烦心。”

这是跟江添有关?

盛望纳闷之余有一点小小的担心。

午休时候,数学老吴照例来发半小时练习卷,结果江添没做成。他刚写五分钟,管理处的老师就找来了,在门口跟老吴协商了几句,把江添叫走了,说是校网升级。

这张练习卷盛望做得比任何一次都快,20分钟就交了卷,然后借口上厕所溜出了学校西门。

正午的梧桐外透着安逸,老人聚在树荫底下喝茶聊天或是摆着凳子下象棋,除此以外处处都是昏昏欲睡的夏乏之气。

这种环境下,任何一丝意外都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盛望赶着去丁老头家,脚步匆忙,走到巷子拐角的时候差点撞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高个男人,因为面容英俊又衣冠楚楚的缘故,看不大出年纪,但盛望直觉他跟盛明阳差不多大,也许是因为气质有几分相似,也许是因为他眉眼间透着疲态。

那人跟他道了句歉,便心不在焉地走了。没走几步还摇了下头,兀自咕哝了一句什么。

盛望琢磨了一下,感觉他说的像是“老顽固”。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了巷子另一头,拐了个弯便不见了。

老顽固?说谁呢?

盛望纳闷地咕哝了一句,继续朝前走。当他看到丁老头的院子门额时,他忽然意识到,刚刚那男人似乎就是从这边来的。

他揣着疑惑跨进院子,果然看见老头坐在卧室门边垂头自闭。

那个竹椅有些年头了,稍微动一下便吱呀作响,丁老头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极具年代感的老相册,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

“爷爷?”盛望轻手轻脚过去。

丁老头吓了一跳:“你干嘛来了?你不是去学校午睡么?”

“没睡,我提前交了卷子出来了。”盛望说,“您这看的是什么呀?”

他垂眸扫了一眼,老头看的那页里夹了四张照片,一张是个大合照,几个大人带着七八个孩子,照片受过潮,表面花了一小半,根本看不清几张脸,还有三张照片好像是同一个小男孩。

“老照片,有些年代了,你们现在都不洗照片了。”丁老头咕哝着。

盛望指着那三张照片问:“这谁啊?有点眼熟。”

“这是两个人。”丁老头没好气地说。

“啊?”盛望见他不介意,弯腰细看,这才发现男孩还是有区别的,其中两张嘴角天生微翘,有点笑唇的意思,另一张里的男孩抿着就是一条直线。而且照片也不是一个年代。

他看了一会儿,居然从那条直线里看出几分江添的影子。他指着照片迟疑道:“这是江添啊?”

“嗯!”丁老头笑了一下,点点头。

照片里的男孩大约五六岁,模样还没张开,但五官已经极其好看了,尤其是眼睛。他仰着头站在门边,看着低矮院墙上趴着的一只猫。

盛望又看了几眼,终于根据纹路认出来。那是江添微信头像里的猫,只是要小很多。

“他那时候还小呢。”丁老头说。

既然这张是江添,那另两张跟他很像的男孩……

盛望猜测道:“这是江添他爸爸?”

丁老头的笑容瞬间消失,两颊的肉拉下来,老态便很明显了。他垂眼看了一会儿,叹气说:“嗯,他老子季寰宇。”

盛望有点讪讪的,听这口气就知道丁老头不喜欢江添他爸。

老头戳着照片说:“这个季寰宇啊,特别不是个东西。小添以前可怜啊。”

盛望心下莫名一跳,问道:“他小时候过得不好啊?”

“不好,跟流浪似的。”丁老头说,“他小时候,小季……季寰宇跟小江都忙,忙得根本见不到影子的,就把他放在这里,跟着他外婆住。你知道,人老了啊,身体说不准的。”

他点着太阳穴说:“他外婆这里不太好,有点痴呆,一会好一会儿不好,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记得做饭,小添那时候小,也不太能搞。我呢,看不下去,就每天逗他过来,给他带点饭走,他跟他外婆一起吃。”

“后来他外婆彻底不清醒了,不认人,老把他当别人家的小孩,在里面锁了不给他开门。老人家嘛,也不好怪她,小添就来我这里。”

“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自己没门进。但我看得出来的,我知道的。”丁老头说,“我每次呢,就说让他来帮我一点小忙,然后留他在这里睡觉。”

“后来没两年,他就被送走了,去他爸爸那边住。”丁老头说,“他爸妈因为不在一起工作,分在两个城市,两边跑。谁有空谁带,哪里都住不久。”

“我就看他一会儿带着东西去这家,一会儿去那家,好像谁都不亲,哪里都不留他。”

第37章 驻留

十年前, 这间院子甚至比现在还显局促。

梧桐外的那片居民楼刚刷过新漆, 乍一看齐整漂亮, 把犄角旮旯的几个老房衬得尤为破落,丁老头就是最破落的那一户。

但那时候他个头还没缩,精神足, 力气也大。会在屋檐墙角堆叠瓷盆陶罐,伺候各色花花草草,还养了一只叫“团长”的狸花猫, 免得老鼠在家里乱窜。

“团长”是丁老头带过的最好养的猫, 比狗还通人性,指哪儿打哪儿。当初把江添骗进屋靠的就是它。

五六岁时候的江添跟后来一样不爱说话, 总是闷闷的。但毕竟还小,容易被吸引注意力, 也容易心软,只要“团长”往他脚上一趴, 他就没辙。

梧桐外这一片的住户都是几十年的街坊了,相互知根知底。老人们没什么娱乐,就爱凑在一起聊天下棋, 家长里短就都在这些茶余饭后里。

丁老头不爱扯闲话, 但有一阵沉迷下棋,下着下着就把江添外婆的病情发展听了个齐全。他本来就跟江家认识,又很喜欢江添,一来二去几乎把他当成了半个孙子。

老头经常给“团长”发号施令,“团长”就趴在院墙上等, 一看到江添路过,它就猛虎下山去碰瓷。

江添经常走着走着,头顶突然掉猫。他明明已经急刹车了,那猫还是直挺挺地倒在他鞋上,软软一团。

丁老头尤其喜欢看那一幕——小孩惊疑不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僵在原地跟猫对峙。这时候,他就会吆喝着去解围,顺便把江添拉进院子。

有时是包好的馄饨饺子、有时是简单的清粥小菜,有时会蒸两条鱼或炖点汤,老头想尽办法给江添捎吃的。

小孩脸皮薄又倔,你问他吃饭了没,他总点头闷声说:“吃了。”

你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总顶着一张不爱玩的脸说:“出来玩。”

老头印象最深的是一天傍晚,他前脚听说江家外婆最近不认人,连外孙都会误锁在门外,后脚就在自家院墙外看到了江添。

他那时候很瘦,手长腿长,依稀能看出少年期的影子。他拎着书包,脖子上挂着的钥匙绳在手指上卷了好几圈,纠结地缠绕着。一看就是取下来过,却没派上用场。

丁老头拍着他的肩,弯腰问他:“吃饭了吗?”

他第一次流露出几分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说:“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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