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堆了不少书,有一大部分都是我一住进这里就有的,想来也是裴元灏事先就安排了,而后来我自己也带了几本进来,平日无事的时候就翻一翻。但这些天,自从妙言的病情开始有好转之后,我的全副身心都放在她的身上,几乎已经不怎么看书了。

一看见那小太监走过去,将上面的一摞书拿起来翻找,我立刻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

这时,站在一边的南宫锦宏立刻斥道:“糊涂东西!桌上都是颜小姐每天看的书,能忘的吗?”

那小太监听了,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

南宫锦宏道:“还是去那边找找!”

小太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是另一个小太监,跪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的在看床下,急忙答应着便把那一摞书放回去,可就在他刚要放回去的时候,就听见那边那个小太监喊了一声:“在这儿!”

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向了那边。

我的心里也蓦地惊了一下,果然看见那个小太监爬到床底下,竟然真的从里面摸了一本书出来,还沾了些灰尘,他小心的掸了掸,说道:“皇上,奴婢找到了!”

怎么回事?床下还真的有一本书?

身后素素和吴嬷嬷也大吃一惊,立刻屏住了呼吸。

这时,南宫锦宏急忙走上前去,从那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一看,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对对对,就是这本!”

裴元灏原本有些沉沉的脸色也因为听到这句话,立刻浮现出了喜色,长长的松了口气,说道:“真的是这本吗?”

“对,老臣之前在家里就翻看过,皇上,就是这本。”

“好,太好了!”

我站在旁边,一时没动,也没说话。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那小太监叫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会从床底下找出什么罪证来,可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找出了一本书来,探头去一看,似乎还真的是一本医书。南宫锦宏已经翻到了某一页,指着上面的一条给裴元灏看,笑得眼睛都要弯起来了。

“皇上请看,就是这条方子,治血寒之症。”

“……”

“老天保佑!皇上天恩庇佑,贵妃这一次可是有救了!”

……

我下意识的蹙了一下眉头,回头看向素素和吴嬷嬷,她们两瞪圆了眼睛,像是看着天方夜谭一样看着那本书,然后也一脸疑惑的看向我,两个人都直摇头。

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

我是很清楚,自己没有拿过那锦盒里的东西来看,更不可能拿到床上,还落到床下的,而看他们两的样子,他们应该也没有碰过——想来我身边的人也不可能去碰南宫离珠送的东西——那就怪了,书又没长脚,难道还会自己跑到床底下去?

若真的是书跑到床底下去了,为什么不是别的东西跑进去,比如说——什么对我不利的东西?

这一刻,我的脑子急速的转着,可不管怎么想,那本书的确是在床底下找到了,也正应了南宫锦宏刚刚的话,就是我自己拿出来看了,忘记了,而且还是掉在床底下,想必就更不记得了。

南宫锦宏拿着那本书,就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抬起头来对我笑道:“多谢颜小姐,今日真是打扰了。”

我虽然心里纠结着,但脸上一点都没露出来,也笑了笑:“南宫大人客气了,这倒是我自己糊涂,险些误了贵妃娘娘的病。”

“不敢,不敢。这里翻乱了的,立刻给颜小姐收拾好。”

说完,他急忙又指着周围几个在其他地方翻找的小太监:“赶紧,给颜小姐把东西都归置好。要是有一处错的乱的,唯你们是问。”

那几个小太监原本都一直盯着这边,一看见东西找到了,也是立刻松了口气,再一听他这么说,急忙应着,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回去。

裴元灏的脸色已经完全缓和下来,转头看着我,似乎正要开口安慰我两句,可就在这时,窗边传来了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抬头一看,就是刚刚那个拿了一摞书准备翻找的小太监,不知他是着急,还是手滑,书全都落到了地上。顿时,他自己吓得白了脸,急忙跪倒在地:“皇上饶命!”

裴元灏原本也皱紧了眉头,似是要生气,但又像是气不起来,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思还放在刚刚从床底下找出来的那本书上,也没顾上那里,倒是南宫锦宏,急忙走过去:“真是混账,怎么敢弄乱颜小姐的东西,看你有几条命!”

那小太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饶。

虽然是这样,但裴元灏却显得没那么火大,毕竟刚刚已经找到了南宫离珠的救命稻草,而看我也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便知淡淡的一挥手,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收拾好就行了。”

那小太监像是逃出了一条命来,急忙磕头谢恩。

南宫锦宏说道:“这一次是在是给颜小姐添麻烦了,老臣也觉得过意不去啊。”

我隐隐的感觉到有点不对。

于是,也走了过去:“不是什么大事,岂敢劳南宫大人的大驾。”

说完,自己也要过去捡,毕竟里面还有一两本我看重的东西,可就在我刚迈出一步的时候,已经走到书桌边的南宫锦宏突然停了下来,盯着地上散落了一地的书本,像是看到了什么:“咦?”

裴元灏下意识的看向他:“怎么了?”

南宫锦宏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呆立在那个地方,过了一下,才慢慢的俯下身去:“这是什么?”

我看见他蹲下去,从书堆里捡起了一样东西。

他背对着我们,看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说道:“这,是颜小姐的家书吧?”

“……”

“冒犯了。”

“……”

我立刻就闭上嘴,不说话了。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不知为什么,虽然眼前这件事已经知道是开局了,但内心居然涌起了一股想要笑的冲动,似乎自己在台下等了太久,终于听见了鼓点声,便有一种“原来如此”的先知感,虽然——我是现在才知道,那堆书里居然有一封我的“家书”。

不过,这个安排,倒是巧妙。

如果真的就是被人翻找而找出来的东西,痕迹就太重了,更何况是明摆着跟我有嫌隙,或者说就是有仇的南宫家的人提出要搜我的屋子,这样找出来的东西,八成以上都会被裴元灏怀疑;但偏偏,这东西不是找出来的,而是在找到了正经东西之后,被人“无意中”摔出来的。

这样,就要可靠得多了。

毕竟,毫无痕迹得到的东西,就可以说成事——无巧不成书了。

裴元灏一听“家书”两个字,也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头:“什么家书?”

他这话,也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南宫锦宏,但南宫锦宏已经走过来,毕恭毕敬的将手里的东西奉到他的面前,这个时候我才看清,他拿的是一本书,书页里夹着一封信,裴元灏将信抽出来一看,上面清清楚楚的几个字——颜轻盈亲启。

一看到那信封,我的眉头也皱了一下。

难怪南宫锦宏一看信封就敢说是我的家书,那是西川地区才会有的信封,也就是在前朝的信封式样,中原地区早已经改制,可西川还保留着。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是我的“家书”。

裴元灏从他手里接过来,倒也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捏在指尖,抬头看了我一眼:“是什么?”

我平静的说道:“既然南宫大人说是家书,那自然就是家书了。”

他看着我:“朕是问你,这是什么?”

我这才淡淡一笑:“这,民女也不知道。”

南宫锦宏也笑了:“颜小姐说笑了,难道这封信是凭空从书里摔出来的?”

他这话倒像是提醒了什么,裴元灏暂时放下那封信,而拿起了夹着那封信的书,我一看,心里也是一动。

《神效集》!

而且,不是我抄录的那一本,而是査比兴从蜀地直接带来的那一本。

自从得到了这本神效集,加上我又抄录了一遍之后,原来的这一本我就很少拿出来了,一直都是放在角落那一堆书里,一来,的确是要避些嫌疑,毕竟这本书的抄录者是萧玉声;二来,也是没心思去动它,所以都几乎将它遗忘了。

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翻找出来。

裴元灏翻了一下,立刻说道:“这就是给有治失魂症的药方的那本古籍吧?”

我沉默了一下,点头:“是。”

他不说话了。

顿时,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僵冷了起来。

他当然是知道,那个药方,这本医书,是从蜀地带来的,他也知道蜀地来的那个人现在还在我的府上,只是,出于我和他之间那微妙的平衡的考虑,他一直没有动过我的人,这件事也完全被他按下不提,但我没想到,虽然这件事在我们两之间被按下去了,却被别的人挑起来了。

倒像是挑了一根刺起来。

裴元灏翻看了两页《神效集》,问道:“这是谁写的?”

“西山书院的学生抄录的。”

“送书来的人呢?”

“也是西山书院的学生。”

他放下书,又拿起了那封信:“这个——也是西山书院的人给你的?”

“……”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也没有惯常见到的阴鸷,甚至没什么表情,就这么淡淡的,像是随意的拿了个东西来询问一般。

虽然也知道,他就是这样喜怒无常,不会轻易的被人抓住他的情绪,但这一刻,我却是真的完全抓不住他的情绪。

想了想,我平静的说道:“皇上若要问,不如打开来看一看。”

“……”

“毕竟,信就在这里,到底是什么,一看便知。”

“……”

裴元灏又看了看我,便将那信封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张薄薄的信笺来。

纸笺非常的薄,也只折叠了一下,甚至能看到另一面透过的字迹,一看就知道只是一封短信,寥寥数语罢了。

裴元灏很快就看完了。

原以为,看完之后,他就该有什么表情,或者情绪了,可是看完之后,他仍旧淡淡的,只是看到最后一点的时候,目光里透过了一丝寒意。

我下意识的,呼吸紧促了一下。

立刻,也感觉到站在一旁的南宫锦宏的气息,也重了一下。

应该是和我一样,他也捕捉到了皇帝眼中的那一点寒光。

他小心问道:“皇上,这信——”

裴元灏一句话也不说,只将那张薄薄的信笺用指尖一捻,递到了我们眼前。那信笺上面也的确只有寥寥几句话,我一目十行,立刻就看完了——

“近日,知你已入深宫,得出入宫禁之自由,实属难得,闻之甚感欣慰;帝心九重,如深渊难测,望你以大局为重,切勿再行小儿女之举,更忌举事操之过急。正所谓:非江河细流不能汇聚成海,所谋之事,可徐徐图之,切记切记。”

我刚一看完,裴元灏便将那信纸又收了回去,在空中扬起了一点冷风。

南宫锦宏似乎还没看完,下意识的道:“这是——”

裴元灏低着头,将那信纸慢慢的沿着之前折叠的痕迹又折了回去,也不抬头,只淡淡的说道:“看完了?”

“……”

“有何感想?”

“……”

我和南宫锦宏都没说话。

他有什么感想我不知道,但看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写这封信的人太有手段了。

若这封信上直接写一些大逆不道,谋权篡位的言语,甚至,就直接写上西川一些谋逆的计划,也许裴元灏还会一笑置之,甚至我都不屑申辩,但偏偏,这封信上所有的话都是模棱两可的,甚至没有写明所谋为何事。

但我知道,这就是这封信上最高明之处。

越是这样晦暗难明的东西,越是会引得人往深处想。

而裴元灏,他正是一个疑心甚重的人。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