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山顶,同样的寺庙,同样的佛祖,同样的拜法。

冷夕仰起头,比上一次真诚许多,合上掌嘀咕了好久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嘀咕了足足五分钟还没结束。

顾淮予在旁边只觉诧异,瞄他一眼,然后又瞄他一眼。

直到冷夕拜完了起身,他看看佛像看看冷夕,彻底按耐不住好奇,小声问道:你俩说什么了?

冷夕眯着眼瞧他,半晌,欠儿登地送过来一句:你猜猜。

顾淮予沉默了,好像真的在认真猜:在哭吧?

冷夕:

二人面面相觑,冷夕无语凝噎,半晌才吐出一句:回家吧。

冷夕心血来潮跟佛祖会晤,一来一回三个小时不到,到家的时候刚好吃午饭。

家里没小孩的时候谁都懒得做饭,于是二人决定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谁赢了谁去买饭。

冷夕的好胜心打出生以来第一次缺席,却仍惨遭胜出。

眼看着要独自下楼买饭,冷夕忍不住撺掇道:咱俩一起去?我也不知道你想吃什么。

顾淮予并不上当,抱臂送冷夕出门: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主食记得要杂粮饭,更健康。

临关门还不忘安排点其他的活儿:买完路过超市,记得再买一盒苹果。

冷夕为买苹果这件事分了一会儿神,再反应过来发现顾淮予已经回屋了。

手机适时嗡地一声,划开微信,屋内的领导又发来了新指示:还有面包。

冷夕终于忍不住笑一声,回了个ok的表情包,转身摁电梯。

电梯从一层缓缓升起,叮一声到了地方。

电梯门打开,廖晟叼着根烟从电梯里走出来正要点燃,一抬眼看见站在门口的冷夕。

冷夕顺势抬眼,嘴角的笑意还没下去,二人四目相对,廖晟顿时手一哆嗦,打火机从指尖滑落,三两下蹦到冷夕脚下。

冷夕弯腰捡起来递过去,还不忘礼貌地点头、寒暄一句:您出差回来啦?

廖晟下意识后退一步,不仅没接打火机,还迅速把烟收了,掐在手心里。

他神情里带着些奇妙的懵逼,眼神微晃:你、你认识我?

咱们不是邻居吗,孩子们跟我提起过。冷夕笑着指了指两扇面对面的门,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好像也才四十出头的面相,其实我早就想登门拜访。我们家情况比较复杂,我之前又一直在银城,才搬回来。正好淮予说要请您吃饭,我们也好正式认识一下。

廖晟:

应该的,应该的。廖晟声音里带着绝望,仔细一听还有点哆嗦,满腔情绪堵在胸口,给他憋得一口气上不来,最终还是忍不住转移话题道,你这是要去哪?

下楼买饭。冷夕诚实道,您吃了没?

廖晟的眼睛牢牢盯着冷夕,眼珠子一转不转地把冷夕从上看到下,看了两遍,这才回道:吃了。

那成。冷夕说,那我先走了,您等着我,我一定正式邀请您。

廖晟的眼神有点复杂,含糊地应了一句:嗯。

嗓音都发飘。

眼睁睁看着冷夕坐电梯下去了,廖晟面无表情地转身敲门。

顾淮予以为是冷夕忘带了什么东西,拉开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是廖晟,还没来得及调整脸上的表情,就被廖晟怼了一通:顾淮予,你这个大骗子。

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开始兴师问罪,这么没礼貌,看来是门口碰上了不想碰上的人。

顾淮予撑着门,愣过后脸上甚至带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我怎么就是大骗子了?不懂。

别给我装。廖晟带着恼,用小孩子告状的语气哼着说:你不是说人已经走了吗?!

顾淮予没迅速回话,抽了抽嘴角,好像憋下去一声笑,然后才说:岁数大了消息不灵通了啊,这次怎么没找人再跟踪一下?

你少废话。廖晟被噎了一下,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的,我就是故意的。顾淮予点头,要不怎么能把您诓回来呢。

廖晟:

这件事也不能这么一直拖着,拖没用,您总不能为了躲亲儿子,把房子也卖了公司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见了吧?顾淮予声音忽然低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而且父亲其实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瞒着他,不公平,我也很不舒服。

廖晟张张嘴,正要说话。

我这是通知,不是跟您商量呢!顾淮予不耐烦地打断,语气里还带着威胁,他走之前把这件事给我办了。

廖晟看出了顾淮予坚定的态度,再不吭声,像是一个无声的妥协,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颓败感,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就耷拉下来。

顾淮予一向奉行打一巴掌给一颗枣的谈判手段,眼看着廖晟不再挣扎了,及时补上最后一句:廖叔,他早就不是不明事理的小孩子了,也知道您和阿姨当初分开的原因,又不是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悲惨局面,没必要一辈子当陌生人。

他都没见过我,不会认我的,我也没找过他,没准还恨我呢。许久,廖晟终于说出了最担心的一句话。

那我认您,行了吧。顾淮予笑了一声,也得给人家点儿接受的时间啊,冷不丁发现从没见过的亲爹住自己家对门,搁谁都得缓一缓,谁敢立刻就亲如一家人啊。

好吧。廖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那他走之前你们找一天,也别去外面吃了,过来家里吃饭吧,我亲自下厨。

*

说好的请吃饭,结果变成了蹭饭的,冷夕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在网上买了很多礼物,小到钢笔大到按摩椅,一应俱全。

一直买到顾淮予忍不住开始为以后的生活条件感到担忧,又不敢劝,毕竟哪怕还没相认,冷夕这些东西身份上是买给自己亲爹的。

廖晟的家里很符合一个单身老男人的生活状态,虽然不乱,但处处透着简洁与颓丧,让人一看便知这屋里常年只有一个人住。

屋内的家具摆件色系都以黑白灰为主。

冷夕一进门就觉得自己仿佛踏进了一张黑白照片中。

而他上身穿着花衬衫,脚底下还踩着一双柯基屁股拖鞋。顾淮予近朱者赤,也穿得比往常更亮。

就连手里领着的两个小孩也被冷夕打扮得花里胡哨。

一家四口虽气场与房间完全格格不入,却好歹也算添了一丝鲜活。

给您买了点吃的,我放厨房了啊。冷夕非常实在的买了一堆吃食,鲜肉蛋奶烧鸡酱鸭大肘子,直接进了厨房收拾。

廖晟整个人有些局促,紧张得甚至不像一个年近五十、历经沧桑的大老板,反而像个中学生一般,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直在说:放地上、放地上就行了。谢谢。

该我谢谢。冷夕把东西都放好,回过头认真地说,这么多年麻烦您照顾,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我心里其实很愧疚。

廖晟看着冷夕亮晶晶的眼睛,想到接下来他们要说的事儿,心里又是一突突,侧过身避过他的目光,干巴巴地说一句:我也没做什么。

您做了很多了。冷夕纠正。

廖晟看着冷夕,眼底有点发热,没敢再反驳,只说:进屋吧,我做饭,尝尝我的手艺,最近几年做的少了。

没事。冷夕不知道想到什么,下意识安慰道,肯定比我们做得好多了,我们家都是厨房黑洞。

厨房黑洞。廖晟重复一遍,忍不住笑了一声,气氛松弛下来,小予什么都会做,你儿子特别能挑食。

亲儿子,像我。冷夕也笑。

顾淮予远远看到这一幕,内心甚慰,带着革命已经成功,只差开一顿庆功宴了的心情等着吃饭。

谁知道一整顿饭吃到最后,他们也没聊上最重要的那个话题,甚至有好几次廖晟都想开口了,愣是让冷夕几句话转移到别的地方。

几次下来,这一顿便饭就真的成了一顿饭,直到临走的时候廖晟都没敢再提起来。

回家后,顾淮予不明所以,皱着眉看了冷夕两眼。

分开多年,但默契还在。

冷夕今天的表现实在有点反常,平静到有点反常,主要是太懂事儿,格外反常。

晚上,给两个小孩子哄睡着,顾淮予拽住要回卧室的冷夕,一脸酷样:咱俩聊聊。

说着还从冰箱里拿出瓶酒,主动倒了两杯。

冷夕拿起来一闻,好家伙:勾引我?

顾淮予蹬他一脚。

蹬完又有点心理不安,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说了之后该如何面对冷夕。

一时间甚至开始没话找话道:晚上吃饱了吗?

嗯,挺饱的。冷夕笑了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抢先在顾淮予说话前,说,哥,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顾淮予呆住,一肚子的话又一次没说出去:什么?

我知道廖晟是我亲爸。冷夕说,我一上大学就知道。

顾淮予瞪大眼睛,有些词穷,好半天,硬憋出一句:你怎么你怎么知道的?

重新办身份证,在公安机关的系统里看到了出生证明。冷夕简单解释完,看着一脸震惊的顾淮予,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担心,我不改名,廖夕多难听啊。

顾淮予:

这是姓的事儿吗?顾淮予急了,那你怎么之前不说!

冷夕沉默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抿起来,许久之后才小声说了一句:我怕。

蚊子声似的,却像一把小箭,嗖地一声戳进顾淮予的心窝里,他瞬间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他太明白冷夕在怕什么了,怕过去二十几年的感情理不清也控制不住,怕父子相认之后不知如何相处,手足无措却忽视不得。

所以还不如保持现状。

顾淮予伸手摸摸冷夕的头,像安慰受伤后蜷缩成一团的小狗一样,轻声说:你想不想认,想什么时候认,都是你的事,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你也不要因为我改变想法。

我希望你们见面也不是在传递我的什么态度,只是我知道他身份这件事不想一直瞒着你。顾淮予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

冷夕看着他没说话,他原本脑子里还有点纠结的,如今却倏地清醒了。

父亲这个词,是他人生词典里的一块空白,可这块空白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人生,甚至潜意识地引导了他的决定。

他怨怼过,反叛过,迷茫过,期待过,唯独不是很敢寻找。

哪怕老天爷仿佛开玩笑一样,把消失了二十多年的人放在顾淮予身边,甚至他见到廖晟时的第一反应也是无感,而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始头皮发麻,失重一样的无措像一把锤子,敲着他的小腿肚子在叫他逃避、叫他跑开。

害怕的,该逃的,冷夕潜意识里一遍遍告诉自己,逃开才是安全的,逃开后就不需要面对了。

可是逃开同样意味着,这样做会失去重要的人,也会失去重要的自己。

他不再是那个会屈从于恐惧的少年,如今他已经能够握紧拳头,面对一切想要控制他人生的负面情绪。

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有一个人可以一伸手就能握住,能够握得牢牢的,撑着他走过任何一片荆棘和低谷。

之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忽然一下子就想通了,冷夕知道,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顾淮予都不会再走了。

顾淮予。沉默许久后,冷夕忽然伸出手抱住他的腰,仰着头从下往上看着他,眼眸带着酒气,含着一汪情深似海,水涟涟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比爱我自己都爱。

说过了,傻子。

再给我一些时间。冷夕吸着鼻子,我现在还没准备好。

嗯。顾淮予说,多久就行。

遇到你是我人生中发生过最好的事。冷夕的声音有些闷,像是从胸腔中直接传过来的,谢谢你。

顾淮予低头贴住他的额头,极迅速地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我也是,不客气。

轻声细语的声音像是在哄小孩,可能是很久没这么主动肉麻了,话音刚落便红了脸,他想推开冷夕独自平静一下,然而冷夕却抱得更紧了。

紧到已经不像是在撒娇起腻了,反倒像是在传递什么浓烈的情绪。

空气中逐渐弥漫出一阵微甜的酒香,但细细一闻,其实是两种信息素的味道。

冷夕微微扬起头,急切、又包含着想要肯定些什么的占有欲,有些重地亲上了顾淮予的唇,像是捉住了他一生中最珍贵的宝贝。

折腾到最后,顾淮予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舒坦,视线都开始模糊了。他侧眼瞧不远处都已经带上了光圈的夜灯,眼角眉梢带着疲倦,却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旖旎的气氛消散过后,只剩下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情绪,明明困了,却又裹挟着浓烈的不舍,以致于冷夕根本不忍心立刻睡觉,非要再贴一会儿才行。

哥,我给你揉腰。冷夕像是在揉捏一个瓷娃娃般的大宝贝,下手的力道又轻又柔。

可揉着揉着,冷夕又开始心猿意马,不行,今天的老大又软又好捏,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低头碰碰顾淮予的脸颊,贴住轻碰了一口,信息素也有意无意地渗出来一些,气息环绕间,事后本就有些敏感的中枢神经又微微激动起来。

冷夕发腻道:哥,你今天怎么这么乖?

感受到有一道信息素又要挨上自己,顾淮予原本眯缝起来的眼睛倏然瞪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冷夕,想骂他一句你还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