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解释什么?”

姑息治疗科的病院楼后头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冬季鸟雀罕至,显得格外寂静。纪晨风靠住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与我相对站立着,当中隔开一米左右的距离。

从病房门口走到这里,不过短短几百米,几分钟的路程,我却已经心头大乱,六神无主。

条件反射下脱口而出的“你听我解释”不过是拖延时间的经典名句,不要说解释,我连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境况都没搞明白。

午夜梦回,噩梦连连的日子里,也不是没想过当真相败露,到底会是个怎样的景象。一直在防严善华主动泄密,怕她突然哪天脑子不清醒就跑去找桑正白坦白,或者出于愧疚把一切告诉纪晨风。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两种情况。

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百密一疏,功亏一篑。明明已经快成功了,严善华死后,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动摇我、影响我。我马上就可以做回纸醉金迷的桑家大少爷,同纪晨风,同身体里肮脏低贱的基因彻底割裂。

一百步的路,千辛万苦走了九十九步,眼看要完美到达终点,却莫名其妙死在最后一步。

我实在是……不服。

“想不出,就不要想了。”

从一个个离奇鬼扯的备选解释中回神,纪晨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眼里没有期待,更不见失落,仿佛早就料到我的所有反应。会给我解释的机会,不过是想看我还能怎么演。

他不会相信我了。我对他撒过太多的谎,他的心里,我的信用已经清零了。

意识到这点时,我知道只是靠单薄的语言怕是难以取信他。后背冷汗涔涔,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再不做点什么,我就真的完了。

“我以为你起码是有一点真心的,想不到连这一点都是假的。难怪你一个大少爷会关注我这样的人,原来不是关注,只是在……看笑话。”纪晨风眼皮微微垂落,遮住其中情绪,“太可笑了。我的母亲,我的恋人,都是假的,全是谎言。”

短短几句话,他像是迷失在沙漠里,疲惫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的旅人,彻底失去愤怒的力气,已经完全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我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他嘶哑着嗓音,略显茫然地质问我。每个字都化为尖锐的钉子,一个一个戳刺在我的神经上。

“你说我是假的。这也是假的吗?”

手指颤动着,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就放弃思考,全凭本能行事。扑上前,捧住纪晨风的脸,我强吻,不,那根本不能叫“吻”,我像个野兽一样撕咬着他的唇,他的舌头,他的一切……

要是在这里吃掉,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

口腔里渐渐弥漫开腥甜的气息,感觉到他的抗拒,我更紧地按住他的后颈,试图维系这一粗暴又野蛮的吻。

这不是个接吻的好时机,纪晨风也完全不想接受这样的吻。纠缠拒绝中,他的耐性被我一点点耗尽。这个吻让他作呕,疼痛更像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愤怒。

身体向后失去平衡,视线划过树冠与天空,下一秒脊背猛地一痛,我整个人便被纪晨风压在了地上。

他嘴角淌着血,喘着粗气怒视着我,用没有受伤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不要碰我!”他眼里满是厌恶的情绪,好像我已经不是我,而是一只恼人的臭虫,除了吸食他的血液,让他痛苦、生病,再没有可以带给他的东西。

我对他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我爱你。”我望着他的双眼,异常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自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纪晨风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个瞬间被我的“魔语”所蛊惑,产生了短暂的动摇。但在下一秒,他又找回清醒,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做这些,你不觉得恶心吗?”

现在你才更像那个感到恶心的人吧?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暧昧地摩挲他脉搏处的肌肤,另一只手探向他的侧脸,拇指轻柔地触过颧骨。

“那些话都是骗严善华的,晨风,我是爱你的。原谅我好不好?”

为今之计,也只能一步步来了。先稳住他,巩固一下双方的关系。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吧。

鸵鸟做久了,好像就只会鸵鸟的思考方式了。只能想眼前的事,将来、明天,甚至走出这家医院后该怎么样,都不在我的思考范围。

“原谅你,然后呢?你能为了我放弃一切吗?”纪晨风问我,“不要桑家的财产,不要现在的事业,和我两个人,就这样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你可以吗?”

脖子上的力道远没有到令我窒息的程度,可听了他的话,我仍然像被巨力扼住了咽喉般,瞪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放弃一切?那我的人生算什么呢,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指尖触电一样地弹开,哪怕是想象,我都没法接受这样的惨败。

“你看,你不可以。”纪晨风像是早就猜到答案,露出了然的神情,“你想要的太多了,桑念。贪婪的人,最后都会一无所有。”

所以,要让我一无所有是吗?

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不过是想要取代我成为桑家的大少爷吧?

手指蜷缩成拳,离开他温热的面庞,落到一旁积雪上。虽然戴着手套,寒意还是很快自指尖蔓延到整个胳膊。

“哈,”舒展四肢,我收起浓情蜜意的嘴脸,露出符合贪婪人设的丑恶面目,“你不贪婪,你高风亮节,那把你的位置让给我吧。我要的不多,只拿自己应得的。”

唇边的血渍已经干涸,纪晨风闻言瞳孔一缩,微微收紧了手。

窒息感逐渐上涌,但又在完全卡住我的气道前,一点点松开了。

静了片刻,他道:“钱有那么重要吗?”

他的问题让我发笑。

我也真的笑起来,笑得身体都在颤动。

“如果钱不重要,为什么程涛的妈妈会抛下丈夫孩子跑路?如果钱不重要,你植入人工耳蜗靠的是什么?如果钱不重要,周及雨为什么离开你离开了蝇城?”

已经完全是臭虫都不如的眼神了啊,硬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看臭虫尸体的眼神吧,烂到家了。

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我只能强行挤出字句,使它们像砂纸一样粗糙地磨过声道。

“这世界最恶的就是穷,有钱不一定会幸福,但没钱一定会不幸。你长在蝇城,从小因为没钱吃过的苦还不够多吗?你现在问我:‘钱有那么重要吗’,你自己不知道它重不重要吗?”反正也不会再好好说话了,干脆就把自己的想法嘶吼了出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我有什么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错。

听完我的回答,纪晨风没有任何反驳我和我争吵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注视我良久,随后慢慢直起身,扼住我脖子的手也收了回去。

身上的压制感消失了,他站了起来。

我愣了愣,摸着喉咙支起手肘,仰头望向他。

“怎么,被我说服了吗?”喉咙里再次传来腥甜的味道,声道似乎被割碎了。

他看也不看我,用拇指抹了下唇角,抹去最后一点我残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我想我们可能没有必要再交流下去。”

什么啊,话说一半就走是什么意思?不骂我吗?不反驳我吗?大少爷不想跟我这样的臭虫计较了,懒得再和我产生任何交集了是吗?

该死,为什么要无视我?用你的手掐断我的脖子,用你的牙齿咬烂我的皮肉,把我打到连思考此时此刻的能力都没有啊。

回来,不许走!

你给我回来!

眼看纪晨风就要转身,我努力撑坐起来,想方设法地留住他。

“你刚刚不是问我跟不喜欢的人接吻会不会恶心吗?”可能是刚刚地上躺太久,感到冰冷的触感一点点渗透外套,侵袭我整个身体,让我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舌头都僵硬起来,“当然恶心啊。每次和你上床,都觉得恶心得要死。你的吻,你的触碰,你的所有所有,都让我恶心。”

纪晨风冷漠疏远的表情终于覆上了疼痛的颜色,离去的脚步也有所暂缓。

神奇的,看到他不再无动于衷,支离破碎的神经就可以得到安抚,心里的大洞也停止了无休止的扩张。

他的痛苦,仿佛是我的止痛剂。

“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的,最搞笑的是你还把我当什么天使……”我肆意嘲笑着他的轻信,“你不仅耳朵不好,眼睛也不怎么样。”

心底有个声音让我不要再激怒他了,事情不该这样发展,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可是嘴巴停不下来,就像失控的车辆一样,没了刹车,只能一个劲儿地往前横冲直撞,把别人撞得七零八落,也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你说得对。”纪晨风终于看向我,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确实,识人不清。所以别再靠近我了,桑念。回去做你的大少爷吧,我惹不起你。”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花园里的小径,朝病院楼而去。

我想留住他,可他只是走得更决绝了。

眼睛被白雪刺得生疼,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便在远处树木间消失无踪。

我咬了咬牙,刚想起身追过去,脚一滑,整个人便向前摔在了湿滑泥泞的地面上。膝盖重重磕在碎石子上,腿、胃、心脏、连头皮都疼痛起来,我一时眼前都冒起星光。

好痛……

双手撑在雪地上,我大口呼吸着,试图缓解这种痛苦,却无济于事。

身体上的不适令情绪愈加失控,我暴怒地一拳捶在地上,发泄着自己的烦躁。

在地上缓了好半天,我踉跄着站立起来,裤子膝盖的位置湿了一块,呈现更深的颜色。我没有去管它,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一瘸一拐往停车场方向走去。那是,与纪晨风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回到租屋,身体在这半个小时的车程里每一秒都在变得比上一秒更冰冷,感觉随便吐一口唾沫,都能吐出冰渣子的程度。

哪怕身处温暖的室内,仍没有办法让身体暖和起来。我无法忍受,脱光衣服冲进了浴室。

膝盖上严重的擦伤在水流的冲刷下血色褪尽,伤口呈现一种令人作呕的白。虽然也痛,但不是不可以忍受。

以为洗完热水澡会有用,可等走出浴室,身体没一会儿还是开始变冷。将地暖的温度调到了在夏天都会觉得炎热的三十度,温度却迟迟上不来。

怎么回事?租给我的是垃圾货色吗,为什么这么冷?是要冻死我吗?

烦躁地翻箱倒柜着寻找所有能让自己好受的物品,结果在衣柜里找到了纪晨风的围巾。

烫手一样地丢了回去,牢牢关上衣柜门,我逃也似地离开卧室,最后在橱柜的最深处找到了两瓶威士忌。

得救了。

见到它们的瞬间,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喟叹。

打开威士忌,对着瓶口仰头灌下腥辣的酒液。模糊的醉意很快浮现,整个人都像漂浮在云层间。

身体暖和起来,膝盖上的疼痛也变得麻木,可奇怪的是,那种连心脏都要绞碎的剧痛反而更明显了。

痛到身体都控制不住地佝偻,脊梁就像卷尺一样,恨不得整个蜷成一团。

双手按住胸口的位置,我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弯折起身体,简直要屈服在这山洪海啸般的剧痛之下。

我认输了。

停止吧,停下来吧,我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向谁认输,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祷。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怜悯之心,对我的催折毫无停歇的迹象。

只要一想到纪晨风,整颗大脑都在尖叫,声波穿透骨骼,震碎了内脏,仿佛一张开口,就可以把整颗心都呕出来。

然而真当我冲进厕所,呕出来的只是酸苦的胃液和烈酒而已。

我是生病了吗?

大吐特吐了一番,我按下抽水键,脱力地坐在马桶盖上。

小黄猫蹭着门框走进来,对着我意义不明地叫了一声,绕着我的脚来回走着“8”字。

真不会看人脸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