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入夜之后,比京中独门独户的宅子还要清净。

除了他们住的这个屋子,外头一眼看去,全都隐在夜色之中,只有隐隐绰绰的轮廓。

霍以骁看到温宴点了点头,他勾了勾唇角,嘲弄得笑了笑。

“阿宴,”霍以骁道,“我原来不止有母亲,还有舅舅、外祖父、曾外祖父……”

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别人有爹有娘,他有娘,死得很早,那个爹,也从来不想认。

这两年,霍以骁能够心平气和地去说熙嫔了。

却也只是熙嫔本人,而不是她的家族。

而现在,在明白生母另有其人之后,霍以骁突然发现,他的亲人多了起来。

龙虎将军郁铮,在霍以骁在兵部调查牙城之战后,他也去回顾了郁铮的生平,看郁铮是怎么从西军中的一个小人物脱颖而出,郁家又是如何在他的带领下累赫赫军功。

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的不止是郁铮,还有郁家的其他人。

他是郁薇的儿子。

那些仅仅是在文书里写着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无比鲜活。

他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他甚至不知道生母模样,但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名字”,亲切又真实。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我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给了我一个大家族。”

虽然他们都不在了。

可是,根能寻着了。

父亲是根,母亲又何尝不是根?

温宴握住了霍以骁的手,扣着他的手指,道:“骁爷,你想认她吗?你想以哪一种身份认她?”

霍以骁微微一愣,复又明白了温宴的意思,自嘲道:“我想认亲娘,以前是皇上不愿意,现在,不愿意的人还得再多好些个。”

温宴把高老大人的话都转述了一遍。

“老大人有他的考量,你姑且一听。”温宴道。

霍以骁道:“老大人自是希望平稳些,他无论还在不在朝中,都不希望皇上与哪个儿子闹到不可开交。”

不止是高老大人,赵太保、陈大人他们,若是知道了他生母的身份,定然也会这么劝他。

平稳、安定。

哪怕现在不够称心如意,等二三十年后,局面稳了,再做计较。

霍以骁能理解他们,但也仅仅是理解而已。

他想怎么做,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

太突然了,突然到,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头到尾梳理。

而老大人们也并不知道,永寿长公主还在查牙城之战,其中与皇上有关的秘密,会以何种面目展现?

霍以骁对那把椅子毫无兴趣,他只想认亲娘而已。

可是,认亲娘,对他来说,就是这么难。

温宴柔声道:“又不是明儿天亮就要定个章程,欲速则不达,我们可以一面等闯子的消息,一面整理。”

霍以骁颔首,想了想,又道:“旁的事,还能与太妃娘娘、大伯父商量……”

这一回,轻易开不了口。

那两位也被皇上瞒得死死的。

若要与他们说道,也不能直愣愣就去了,得多作几种设想。

用温宴的话说,就是得把戏本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至于桂老夫人那儿……

倒是可以商讨,但温宴不用问,就知道老夫人会做何种选择、又会怎么劝他们了。

桂老夫人对骁爷恢复皇子身份、往后当个亲王都兴致勃勃,更晋一层,能名正言顺去够那把椅子,老夫人扛都要把温宴扛到中宫里头去。

等大业成就之时,定安侯府再传几代,不就是一张圣旨的事儿了吗?

既是继续整理,眼下也就没有盯着这事儿一直钻牛角尖。

霍以骁提起了小公子。

“朱琥……”霍以骁斟酌了下用词,“我听吴公公那意思,已经送走了。”

这个送走,当然不是指送到天南地北去了,而是送上了黄泉路。

皇上把朱琥的身份定位“假冒的”,冒充皇家子嗣,稚子无知、受人利用,往后送入山中,剃度出家。

明面上是这样的,实际上,皇上又怎么会让朱琥去当和尚呢?

一杯毒酒,为沈家的多年谋算划上句号。

时过境迁,朝中也没有谁会去计较这“小和尚”到底是死是活。

朱琥无辜吗?

他被沈家养起来的时候,他的路就已经定下了,他被沈家养成他们需要的样子。

“都是棋子而已。”霍以骁道。

温宴看向霍以骁,道:“我那个梦里,曾经见过长大后的朱琥。当时骁爷领命出京去了,我在街上见到他,匆匆一眼……”

霍以骁皱眉:“按你梦里,沈家亡了,长公主也死了,朱琥进京做什么?”

温宴不知道答案。

可霍以骁,在沉沉的夜里,从梦里得到了答案。

自从梦见过娶温宴之后,霍以骁就没有再进入了温宴的“梦”了。

现在,他再一次站在了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院子里。

熟悉,这是宅子的主院,他们日日住着。

陌生,那是瑞雍二十一年,是十年后,与现在的模样多少有些不同。

隔着窗子,霍以骁看到了温宴。

她躺在榻子上,笑盈盈听黄嬷嬷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霍以骁听不见,也进不了屋里,他自能穿过长廊,走到耳室改出来的小厨房。

那里支着个炉子,咕噜咕噜煮着汤药。

他看到了长大的朱琥,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炉子旁,掀开药壶罐子,往里头添了些什么,而后离开。

霍以骁愕然。

温宴她们没有察觉也就罢了,黑檀儿为何也……

不,这个时候,黑檀儿已经不在了。

而他们住的这宅子,因着他和温宴的习惯,人手很少。

既然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人手众多的长公主府,那么,被朱琥摆了一道,也不是不可能。

霍以骁踢不翻炉子,他的声音也无法叫温宴听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宴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喝下去。

那是安胎药,也是夺命药。

梦如镜面,顷刻间碎开。

霍以骁倏地睁开了眼睛,胸口不住起伏。

单单是在梦里看到温宴把药喝下去,他此刻的呼吸都难以平稳。

那是梦,亦不是梦。

树欲静而风不止。

冯婕妤说得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