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叁、

“开灯吧。”乔盼活动一下发硬的双臂,轻声道。

钟鸣伸手又拉了下闸,他当作一切无事发生,只垂眼看着她。

室外的温度冷到了零下二十几度,厂房里烧着暖气,是可以穿短袖的程度,乔盼很快热了起来,这会灯光大亮,她的理智被强光撵回了笼,耳朵鼻尖脸颊粉红成了一片,她摸摸自己的脸,脸颊滚烫,手指却冰凉,她不太清楚是激动还是温差大的缘故,只心里狠狠啐自己一口。

呸!什么玩意。

紧接着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脱口而出就想问钟鸣是怎么杀的人,但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乔盼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差距,方法对于钟鸣来说并不重要,他看的就是结果,人死了,就行了。而她担惊受怕的东西是他已经处理好的,她实在没必要再开口问了,一来容易惹一身嫌疑,二来她知道了也没用。

她现在只想确认一件事。

钟鸣等得不耐烦了,他目光越过乔盼头顶,直直看着不远处那水池,池子里是他从黑市上买来养着玩的几条铰口鲨,现如今那几条鱼因为无法适应环境变化已经奄奄一息。

钟鸣见她挡着自己迟迟不愿动弹,于是准备绕开她。

乔盼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钟鸣回头。

乔盼睫毛颤了片刻,低声问道:“车祸,是不是你设计的?”

钟鸣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刚明白过来?”

乔盼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既然他承认了,这就好办了。

她怕的是他压根不认这件事,这就叫她全白忙活了,这么鞍前马后的上赶着帮他,她可不是闲得慌。

乔盼伸手握住他搁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化被动为主动,她捏着他的手指骨节状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就一仰头,好奇问道:“你就不怕尸检查出问题吗?”

钟鸣不接话茬,他向来不与人讲自己办事的方法,这种脏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连程文扬都不愿意听的事,她个乳臭未干的小娘们倒是好奇心泛滥成了灾,他有什么可与她说的?

钟鸣看都不看她一眼。

乔盼见状愣了一下,明显他还把她当个小孩看,她是最见不得别人轻看了自己,于是一跺脚对着钟鸣邀功似的嬉皮笑脸:“你不说没关系——反正我也已经把他烧没啦!”

这下钟鸣倒是佯装点意外的样子,他抬了抬眼皮,目光突然明亮起来。他微笑着,轻轻地、异样地“哦”了一声,他等待乔盼的下文。

但乔盼迟疑的看着他,她也在等他的下文。

于是钟鸣与她对视了几秒,眼睛里那点明亮像炭火的灰烬一样炙烤着她:“所以呢?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乔盼惊了几秒,心里什么地方抽搐了一下,她躲开他的视线,轻声问:“怎么做?”

话音刚落就感受到脖颈上多了点冰凉的金属触感。

钟鸣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抬了上来,他侧着脸锋利地追着她的眼睛,然后骤然收紧手中刀刃,他反问:“怎么做?”

乔盼被他的力道逼得往后一退,但他马上又往前走一步再逼上来。

乔盼步步后退,钟鸣步步紧逼。

钟鸣在两人距离水池一米左右的时候停了下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从刚才他就觉得极其荒唐可笑,“你哪来的信心觉得我会需要你做事?你、你……”,他笑得喘不上气来,“派你来的人知道我什么身份吗?”

“警察?记者?”

乔盼用力捏着钟鸣的手直接开门见山:“我要跟你。”

钟鸣笑得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事情的发展第一次让他觉得不可控起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愿意跟他的又是什么样的人?这得到什么境界才能说出这种疯话来?他能信么?他敢信么?他一开始就只是抱着猫捉耗子的心态玩一玩她,老牛还好吃口嫩草呢,他费点时间骗她上钩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没想到轻易就让他骗上来了——这倒让他有点警觉了,他现在是看不懂谁更胜一筹了,是说她藏得深吗?还是说他骗得真呢?

真是天大的惊喜。

钟鸣笑完了用另一只手摸摸眼睛:“我无话可说。”

然后钟鸣对着乔盼身后的水池一扬下巴,“看那儿——看到了吗,你今天如果能留个全尸,”他顿了顿,“说明老天爷都信你,我也信你。”

他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既然敢单刀赴会,那就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他语气很平静,但两个人都能听得出这层平静很薄很脆,这层薄薄的平静让乔盼打了个寒战,使她不能不在心里恐惧和冷笑。

她不是要帮钟鸣,她不是在给他做事。她是想要让自己也变得疯起来,她在寻求某种离奇的心理平衡。她要恶狠狠地掐断自己最后一点退路,她要以他为风范立起一座碑来,她要向着这个碑一路狂奔而去,将过去那个自己远远甩在身后,远的再也看不着,远的再也追不上,从此过去那个乔盼可以是丢了、跑了、死了,总之就是不见了。

她要亲手掩埋了那个自己。

于是这样做让她隐隐有种钟鸣和她两个人狼狈为奸的感觉,他坏,她就跟着坏,他遁入黑暗,她就跟着他遁入黑暗。从一开始她就没了选择,她没资格当好人,也不愿稀里糊涂的当了恶人,管它是好是坏,她一切都要遵循自己这颗跳动的心。

每当这时候她就问问自己,你这样做为什么?她心里的那个小人就答,因为身不由己。

何来的身不由己?

乔盼没法自问自答了,她是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

乔盼无奈的转身,她看到眼前的池子深不可测,一如她窥视自己的心。

乔盼转过头,对着钟鸣高深莫测地一笑,这种表情出现在她这种年龄的脸上着实有点不对头,说是驴头不对马嘴都觉得不贴切,感觉像是小朋友强演大人的模样,令人深感滑稽又可爱。

可乔盼就那样笑了一下,她脑子里没想别的,没什么高深的想法,她就是要证明给钟鸣看。别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我死了就死了,你就活吧,可你钟鸣要是想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人可就难了。

乔盼就这样在脑子里愤怒又决绝地想了一瞬间,眼睛瞅的是水池,在心里头却映出了刀山和火海。

钟鸣玩的是先兵后礼的一套,他擅长探查别人的情绪,他想试一试乔盼的反应,他眨眨眼,见乔盼疯得头上要着火了,眼瞅着她头发就要燃烧起来,仿佛再点一把火就要炸得把全世界夷为平地一般,他心里就格外感到愉悦而满足,这确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具体哪样,他也说不上,虽然他不知道她图什么,也还怀疑着她的动机,但这并不影响他觉得新奇。

好玩儿。

有趣儿。

像捉弄个小动物似的他牵着绳子在那头一拉一放,这头小动物就跟着他的节奏来来回回的跑。

乔盼扭过身,也学着钟鸣的表情对着他狞笑了一下,用一种近于挑衅的目光直直看着他,然后伸展双臂,以展翅欲飞之姿直挺挺地向后躺倒。

鸟儿都是往天上飞,乔盼往水里飞,除了方向之外没什么不同,都是奔着自由而去罢了。

她先是被水面拍得失了体感。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水狂奔狂涌进她的眼睛、鼻腔、耳朵,她像是被水一口吞吃了,又像一勺砂糖一样融化在其中,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但她觉得舒爽透顶,哪怕四周鲨鱼环绕,她也毫无感觉。

很奇怪,明明这里除了她和钟鸣外没有任何人,可她却在水里莫名听见许多喧嚣,这些声音闷沉沉地穿过脑子,穿过她的身体,脑子像被覆盖了一层塑料膜,所有声音都是闷沉沉的,像胎儿在母亲的宫胞内恍惚听着肚皮外熙熙攘攘的世界,她像给菩萨塑金身一样在水里给自己重新塑了崭新的身体,能活便活,活不了便走。

钟鸣眼神瞬间阴狠下来。

他没想到她毫不犹豫,真的一头就扎进去了。

之前多少硬汉撑着他所有折磨人的手段,到了这一步都松了口。只有她,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迫切死了的想挑衅他。

小动物不听他的使唤,咬断了绳子自己跑远了。

他阴沉漠然地看着这一幕,几秒后转身大步离开。

喂鱼吧,淹死吧。

总之他是彻底没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