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真君这次选择故地重游,回玉州这边一趟,其实也是巧合。

自从隐居东海之后,白霜真君一直绝少现世。便是天玄宗内,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他的存在,连卫易都是跻身神位巅峰之后,才被正式告知。

所以,在过去的两百年里,白霜真君一直绝少和外界交流沟通。就连他的几个弟子,在当年玉州之别后,也被他各自遣散回家乡,这些年从未联系过。直到最近两年,因为妖族和天玄宗开始进入决战状态,白霜真君才再次出世,多次在战场上出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关白霜真君的消息,开始逐渐传遍修真界。多年来一直没有师父消息的寒星真人,这才终于得知师父的下落。此后,寒星真人本想亲自前往东海,去面见白霜真君。然而玉州这边的烂摊子,又让他脱不开身。所以最后,寒星真人只能修书一封,寄往东海。本来寒星真人也没想过,自家师父能够亲自前来,信里也只是说了些思念之情。然而白霜真君收到这封信之后,却动了重回玉州的念头。

如此,才有了这一行。

其实,白霜真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来玉州的念头?为何会想来见见这个早已被他逐出门墙的弟子。但到了那座茶肆之后,茶肆老翁的一句话,却是彻底点醒了白霜真君。

人活一辈子,也就那么点事儿而已。

白霜真君自忖自己这辈子其实活得并不算差,作为当世少有的纯阳强者,仙位不出,纯阳其实已经是修行的顶点,足够了。如今大战在即,白霜真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场大战。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后熬过去了,以白霜真君的寿元,也不剩几年了。

生死面前,昔日的那点所谓解不开的结,都是小事。

接下来的大半日时间里,白霜真君在自己这个小徒弟的陪同下,逛遍了这座松涛城。在一位纯阳老祖眼里,天底下再大的城,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咸安城如何?作为修真界最负盛名的天下首善之城,当年还不是让叶朝归一刀破开?那座妖族圣城又如何?整个蛮荒积累了万年的底蕴,还不是让顾飞鱼一剑又一剑斩出了所有底蕴。

白霜真君自然不如他们,但身为纯阳老祖,其实也相去无多。不过,有自己昔年最宠爱的小弟子陪在身边,白霜真君却反倒觉得这一日过的十分惬意。哪怕这名小弟子,如今也是几百岁的一方老祖,须发霜白。

日落之后,寒星真人便得到了消息,先前影卫绑走的他那几名后人,都已经回了家。白霜真君其实也有些庆幸,为了自己的弟子,他是真不惧和大离对上。尤其是当下展不开手脚的大离,他更不怕。可是能少费些力气,总归是好事。

大概是看在白霜真君的面子上,大离在送回那几名寒星真人的后辈时,还顺带派人传话,附带了极为丰厚的招揽条件。凭心而论,对于一位封号真人来说,条件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大离甚至还承诺,可以帮提供一份冲击返虚的资源。虽然就算有了这份资源,寒星真人成功破境的可能性依然不大。但机缘这种东西,总是多多益善,有比没有更好。

临近子夜,白霜真君便打算离开。有了大离先前开的那些条件,白霜真君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至于以后如何,他不想去管。

“师父,我想和您一起去东海,可以吗?”

分别在即,寒星真人却是颇为不舍,然而白霜真君却摇了摇头。

“如今的东海和云莽,远比玉州这边更加凶险。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你毕竟是我的弟子,所以我总归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但如果你去了东海那边,就算我有心,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当年我将你逐出门下,既是不满你做的那些事情,但其实也是希望,你不必被我牵连,不必卷入自己趟不起的浑水。当年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东海那边,便是你趟不起的浑水。”

“再说,如今你又不是孤身一人,家大业大,有那么多后辈需要靠着你。”白霜真君笑道:“东海那边,接下来可能比大家想的更加残酷。若你是纯阳强者,说不定还能多发挥些作用。但一个周天境,说实话,作用有限,去不去没多大影响。”

寒星真人不由低下了头,羞愧道:“可惜我不是卫易或者离景原那样的人物。若我也能有那样的修为,便可以和师父并肩作战了,对不起。”

白霜真君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遥遥望向南方,望向天玄山的方向。而后,白霜真君笑着转回头,重新看向寒星真人,道:“天底下的师父,只要不是那种别有用心的,几乎都会对自己的弟子报以厚望,巴不得自己的弟子成就高到天上去才好。这就好比为人父母,几乎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可到最后,几乎所有父母,都会觉得自家的孩子最好。”

最终,白霜真君鼓励一笑,拍了拍寒星真人的肩膀,道:“你的几个师兄,如今都已寿元耗尽,彻底坐化,我的弟子当中,你是唯一一个还在世的。”

“好好活下去吧。”

……

星海前线。

这一日,当叶成刚刚结束一场大战,回到防线后方的洞府时,却发现韩宝芝竟然来了。

“最后给你一个选择,可以选择撤回东海,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前线。不过,这次选择之后,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再给你选择的机会。大战开始之后,你便只能留在前线,直到这场战事结束。”

说到这里,韩宝芝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又道:“我希望你能撤回去。”

叶成只有沉默。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股气,想要对妖族释放。但既然我还活着,这个仇就轮不到你来报。而且你要明白,你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你死了,你爹也就没后人了。”

依然沉默。

韩宝芝此刻也不再多说。作为宗门纯阳长老,她当然希望人人敢战且愿死战。如今天玄宗面对的这场战事,比以往任何一场大战,都更为凶险。唯有人人敢战,天玄宗或许还有些许胜算。但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韩宝芝却希望叶成能够活下去,不希望他涉险。

“不撤。”

最终,叶成仍是摇头。这个答案,不算出乎意料。既让韩宝芝感到遗憾,但同时又让她十分欣慰。

也对。

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孬种?

得到叶成的准确答复之后,韩宝芝也不再强求什么。各种保命的宝物,叶成并不缺少,韩宝芝也不能给更多。以叶成身上那些手段,一般的妖王想要留下他,也确实不大可能。于是韩宝芝不再去想这些东西,而是如一般的母亲一般,洗手作羹汤。

待到大战真正开始之后,韩宝芝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最后,更不知道叶成能不能真的活下来。也许,这顿饭就是母子二人最后一面。

最终,韩宝芝在离开之前,给叶成整理了一下衣领。

“娘这辈子没强求过你什么,你也从来没让娘失望过。不过这次,娘得要求你一次。”

“这场仗打完之后,娘得给你选个道侣,省的你老是乱跑。”

……

同样还是在星海战场前线,这一日,杨际和谷梁丰两人,刚刚联手斩杀了一名返虚妖王,然后被一名返虚后期的吞海鲸名宿,追杀万里。两人联手之下,终于好不容易逃回了天玄宗控制的海域。等到几位前来接应他们的天玄宗强者,终于与他们汇合,那位吞海鲸一族的老牌妖王,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击杀这两名后辈,只能遗憾退去。

被一名返虚后期追杀。

总算是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的两人,降落在一座荒岛之上,而后几乎同时瘫倒在岸边的沙滩上。

被一位接近纯阳之境的老妖王追杀,饶是两人手段不弱,这场逃亡也绝非易事。最后,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之后,皆是哈哈大笑起来。

卫易座下三名弟子,杨际和谷梁丰二人,一直视对方为劲敌。杨际要比谷梁丰小上几岁,也要晚修行几年,所以之前一直被谷梁丰压制。但最近这几十年来,杨际却渐渐追上了谷梁丰的脚步,两人齐头并进。数年之前,两人更是前后脚进阶返虚,成为一段佳话。

反倒是卫易的大弟子杜万里,虽然入门更早,而且修行时间更长,如今却依然还是周天境巅峰的修为,落后于两位师弟。不过,杜万里在修真界的名声,却要比两位师弟大了太多。

提起杏花岛药王,如今那可是在整个修真界都大名鼎鼎的人物。因为过往百年当中,杜万里一直活跃在两族战场上,救治了无数伤员。不管宗门,不管派别,不管和天玄宗有无仇怨或是敌对,杜万里一律全力出手救治。百年以来,活命无数。

更重要的是,杜万里近年来搜集了各家医道要术,而后整理编撰了《要方》一书。虽然直到现在,这部书尚且只完成了一小部分,距离杜万里所期望的‘囊括世间要方’的层次,还差了不知道多远。但就是已经被杜万里整理出来的这部分,已经被杜万里彻底公开,面向整个修真界公开。无数医家从中受益,更有无数修者,因此而受益。

对于修真界的诸多名医而言,每个人都有各自师门秘传的医方药方,堪称是他们立足的根本,自然不能轻易示人。然而杜万里搜集到这些秘传手段之后,却将其全部收入自己的《要方》一册,并且公之于众。如此作为,简直是与整个修真界的医师们为敌。所以当初杜万里第一次公开的时候,也曾遭到的很大非议和抵制。

但那又如何?

对于这些抵制和谩骂,杜万里并不放在心上。至于他的个人安全,堂堂鱼龙岛岛主大弟子,谁敢轻易动他?真不怕动了他之后,惹得那位大宗师找上门来,屠了满门?

在这些谩骂声当中,杜万里的声望,也越来越大。毕竟,相比那些抵制他的医师们,还是有更多的修者,因为他的《要方》一书而受益。如此,杏花岛药王的名声,自然也就彻底传开了。

和杜万里相比,杨际和谷梁丰二人,只是单纯的高手,自然名气要小一些,不过二人如今亦是返虚高手,在东海多地都立有庙宇,也非一般人可比。

“这场仗,我们不妨打个赌如何?”

谷梁丰忽然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对大师兄很服气,但对我不大服气。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以这场大战做赌注,看看谁在这场大战当中,杀敌更多?若是你杀敌比我更多,回头我叫你师兄如何?”

杨际猛地坐了起来,意外道:“说准了?可不许改!”

谷梁丰露出一抹坏笑,道:“既然说出来了,当然作数。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死了。若是你杀敌数量超过了我,但却死在大战之中,那可就不算了。”

“你死,我都不会死了。”

杨际冷笑一声。

……

在这个冬春之交的时节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有人趁着前线战事尚未真正开始,暂时回到了后方,和自己的家人把酒言欢,拜访自己的故友,畅谈无忌,然后再次返回前线。

有人从其他修真界,不远万里奔赴战场,将生死置之度外,扬言要让整个妖族知晓自己的威名。

有人身在后方,散尽家财,动用一切手段,从各界搜集各种战争资源,送去前线,送到自家至亲手里,只求能够熬过这场战事。

在这个冬春之交,有很多人,有很多故事……当他们汇聚在一起,便组成了后世史书上最为壮丽的一股洪流,由北向南而去。

世间风流,莫过于此。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