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

吴公公会意,知道是茶盏空了,赶紧给皇上续上,也给霍以骁添了。

茶叶在热水的浸泡下,香气从茶盖的讽刺里钻出来。

迫不及待,又生机蓬勃。

皇上等了会儿,才用茶盖拨了拨,抿了一口。

茶香馥郁,入口绵软。

他整个人都很舒坦。

就像是春天的尖芽,得了水,又得了那阳光,蹭蹭地往上长。

皇上缓了缓情绪。

霍以骁今日说话太顺耳了,即便是意有所指去说沈家,皇上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反倒是,挺认同的。

他的江山,与沈氏的权势,眼下只是一个相对的平衡状态罢了。

他还没有能力将沈氏全盘拔起,或者说,是以一个有理有据、干净利落的方式去拔。

出师有名,不算过河拆桥、杯酒释兵权。

雷厉风行,也免得朝堂后续震荡。

琢磨着霍以骁的话,皇上慢慢道:“你和桓儿是踏脚石,让茂儿和钰儿去,就不是了?”

“他们俩?那不至于,沈氏还不至于为了给您惹点事就把他们俩搭进去,尤其是四殿下,沈氏的将来不还指着他吗?”霍以骁说到这儿,也不管皇上是个什么神色,语气越发满不在乎,“退一步说,我也就是自保而已。我不想被拖下水,至于倒霉的是其他哪一个,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皇上瞪了他一眼。

看着凶,其实没有什么气。

如此直白,也就霍以骁嘴巴一张就敢说。

分明,皇上好几次在御书房里都说过,希望他们兄弟和睦。

“你好好在兵部待着,不会有事儿扯到你头上来,”皇上道,“朕心里有数。”

霍以骁垂着眼。

该说的话,他都说了。

后续出了什么状况,皇上必定震怒,也会格外疑心。

不管背后伸手的是谁,既然打算着扯到他头上来,那他就顺势再发挥发挥,扯到皇上头上去。

反正,真出了事儿,以沈家那些人的性子,也会顺着杆子一路往天上爬。

霍以骁起身告退。

皇上想留他再说会儿话,见霍以骁又是一个将将忍下的哈欠,无奈地摇了摇头。

“行了,出去吧,”皇上道,“前天看月,昨儿想必是看灯去了,今儿总是没有热闹了吧?好好歇息,在朕跟前睡眼惺忪也就算了,别哪天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瞌睡。”

霍以骁抿唇。

他瞌睡是装的,自认为,装得也就还行,但决计没有到惺忪之态的地步。

没有立刻就走,霍以骁站着道:“今儿、今儿难说。昨儿看灯,没寻到满意的灯,我打算自己做一盏来玩。白日繁忙,也就只有夜里有空……”

皇上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打断了霍以骁的话:“你还自己做灯?”

“我还打鱼泥,揉猪油馅儿呢。”霍以骁回道。

皇上:“……”

行吧。

谁说上朝堂的公子哥儿就不能做这些了,既然能进厨房,做个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想通了,皇上开口又寻了个台阶:“就为了玩,不用多着急,慢慢做,谁催你了,别为了盏灯,忙乎大半夜。”

霍以骁道:“我玩什么灯?给温宴玩的,她喜欢。”

皇上:“……”

他不想说什么了,示意霍以骁退吧。

吴公公赶紧来送他。

霍以骁又拉着吴公公道:“刚喝的那茶叶,我尝着挺好,温宴喜茶,公公分我一些,我带回去。”

吴公公一愣,转头去看皇上。

皇上没好气地道:“给他。”

这小子,当着他的面跟吴公公讨,怎的不直接问他?

一点儿茶叶,还能不给吗?

吴公公赶紧包了些,装入匣子里,交给霍以骁。

把人送出门,他转回来伺候皇上。

皇上靠着椅背,揉了揉眉心。

吴公公上前,接了手,替皇上按压。

皇上闭着眼,放松下来,从头想了一遍霍以骁刚才的发言,末了,道:“还当他转性了,到最后,还是老脾气。”

吴公公手上没有听,心里想着,便是老脾气,也是老脾气里最好的时候了。

“皇上,小的厚颜说几句,”吴公公道,“人的脾气,除非是遭遇了大变故,否则都是慢慢转变的。

四公子也一样,从前不顺心,一直往偏激的路子走,跟您说话,您都吃不消他。

现在嘛,就是前回说的,成家了,不说长大了、立刻能体会父母心了,起码他近来高兴,性子就温和、沉稳些。

您说他最后还是老脾气,可先前好歹是心平气和跟您说了那么多话。

这事儿急不得,您再看几年,定然是越来越好。

说起来,也得夸四公子夫人,会安抚人,还知道让四公子多给您尽孝心。”

皇上哼笑了声,算是认同了吴公公的话。

“一会儿,把茂儿他们……”皇上迟疑了一下,改了口,道,“算了,等太保来了,朕问问他吧。”

另一厢,霍以骁沿着宫道,一路往南,出了宫门,便是千步廊。

昨儿月色不错,今日按说是个晴天。

可是,一直到现在,天亮了,却不见日光。

倒是天明前的雾气,还有一些残存。

隐雷在外头候着。

霍以骁把匣子交给他,道:“拿回府里,给夫人尝尝。”

隐雷应下了。

霍以骁往礼部衙门去,年前走过交接流程,最后剩了些琐碎事情,简单处置后,差不多再三四天,也就换地方了。

没走几步,最后的那点儿雾散了,日光突然从天际投下来,刺了人眼。

霍以骁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不止是因那日光,还有那皇城的琉璃瓦,映着光,闪闪着。

霍以骁摸向袖子。

刚再御书房,他察觉到袖口里多了样东西,似乎是帕子。

当时说话,顾不上这个,他就没有看。

此刻一探,果然是。

帕子的角落里,一只活灵活现的黑猫在打滚。

霍以骁看了看,倏地笑了。

也不知道温宴什么时候又塞进来的。

霍以骁想,很难得,他从御书房里出来,心情还不错。

连早上输给小狐狸、憋着的那点儿气,也随着这明亮的天光,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