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故事,每个人想起来的时候,都是不同的。

而在霍以骁身上,他能想起完全不一样的气氛来。

在被接回宫中之后,霍以骁的年夜饭自是在霍家用的。

霍家人多,逢年过节时,各房一块摆宴。

十几人一桌的大圆台面,花厅里放不下,一直沿着外头的庑廊摆出去。

不止是主子人,有头有脸的嬷嬷、丫鬟们也举杯道贺。

桌上是各色菜肴。

彼时年纪小,兄弟几个,对满桌子的好菜好酒没有多少兴趣,也不想被长辈们问这问那,简单吃几口就全跑了。

年节里不缺炮仗。

暄仔带头,没有一个胆小的,全在院子里玩。

直闹到花厅里的老爷们喝醉了,老人们喊他们守岁,这才一个个被领回去。

拘上一个时辰,又拘不住他们,推门跑出去。

因着是过年,因着是好日子,嬷嬷们也不会真的拦他们,使人跟着看着,由着他们兄弟疯玩。

京城的除夕经常下雪。

哥儿们从不会寻不到乐子。

一直疯到三更天,满城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烟火冲天,犯困了的老人们都睁开了眼,这个除夕才算是过去了。

再长大些,不似孩童时那么淘气了,胆子却也比从前壮了很多。

暄仔放弃了自己点炮仗。

他们兄弟几个搬了酒坛子、下酒菜上高处,坐至深夜,看着城里其他人闹腾。

天蒙蒙亮时回到府里,霍大夫人逮着他们就骂“猴儿”。

大过年的,全得说吉祥话。

“猴儿”再往上的责怪,说不得。

霍大夫人只能瞪他们:“什么时候能坐下来踏踏实实过个年。”

霍以骁应她了。

来年,一定踏实。

他没有食言,之后的每一年除夕,他都很踏实。

因为他被接回了宫里。

风言风语一起,那一年的除夕,他没有回霍家。

午膳陪着霍太妃用了,一切如常,下午时,皇上过来,霍以骁敏锐地感觉不太对劲。

霍以骁告退了,他不想让太妃娘娘为难。

娘娘交代他,且回霍家去,都等着他过年。

霍以骁嘴上应了,却是回的漱玉宫。

内侍见他回来,愣了半晌,转头赶去御膳房。

御膳房哪里会怠慢他,到了时辰,满满当当、各色各样,布了一桌子的菜。

极丰盛,极美味,亦,极无聊。

偌大的漱玉宫,黑漆漆的,皇城又不比城中,他慢条斯理吃到了三更天,都听不到一点儿鞭炮的声音。

后来几年,霍以骁爬过宫殿顶上。

隔壁庆云宫里灯火通明。

只是有灯火而已,朱桓他们都不在。

老规矩了,皇上陪太妃娘娘用年夜饭,皇子、公主们都各自陪他们的母妃去。

霍以骁没有母妃,他只有漱玉宫。

偶有两年,除夕夜设了宫宴。

热闹是真热闹,无聊是更无聊……

温宴手上不停,转头看了霍以骁一眼。

上辈子,她曾听霍太妃说过很多,从始至终,娘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闭眼了,霍以骁真就只有一个人了。

一个人的除夕,从旁人口中听说,也就这么一回事儿。

温宴在庄子上也很久没有用过什么团圆年夜饭了。

她彼此回京,对霍以骁并无爱意,又哪会切身切肤地痛?

直到霍太妃与她说了“寒食散”。

她回来前的那个腊八宫宴,霍以骁醉酒爬了宫殿;除夕之夜,又撒酒疯跳了御花园池塘。

明明是被人暗算,霍以骁给太妃娘娘的理由却是“寻个乐子”。

回忆前世,温宴重重抿了抿唇,轻轻开了口:“等饺子包好了,也别去厨房里煮了,就在屋子里支个炉子,捞着吃。”

霍以骁垂眼看她。

温宴笑盈盈的,道:“刚才岁娘报的菜名,和京城里的团圆饭很不一样吧?

都是些临安习俗,乌嬷嬷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厨娘。

旁的都不稀奇,骁爷尝了就知道,就那炝蟹,我还是吃不惯。”

霍以骁道:“听说过,没有尝过。前回在明州,暄仔倒是想试试,当地官员坚持不肯,说怕他回不了京城。”

温宴一个劲儿笑:“是,吃不来的,能直接给吃进医馆去。”

哪个官员敢让他们吃?

真倒在明州城了,全部都要倒霉。

“祖母爱吃,现在也只能尝个味儿了。”温宴道。

桂老夫人是真爱这一口。

可惜这东西,味儿重,又凉,实在不适合她这么个需得保重的身子骨。

她的日常吃食,讲究个清淡。

因此,只有在除夕夜,桂老夫人会奖励自己一口。

说一口,就是一口,绝对不贪。

乌嬷嬷会把红通通的蟹膏挑下来,特特给桂老夫人,让她慰劳这一年的辛苦。

说着些家常琐事,桌上的饺子皮越来越少,全成了一个个饱满的饺子。

温宴催了岁娘一声。

岁娘领命,去厨房请厨娘炸春卷,又和黄嬷嬷一块,在屋子里给他们支了个小炉子。

凉盘、热菜,全部摆上了桌。

温宴给霍以骁倒了酒,又把饺子下到了炉子里。

四喜烤麸是咸口的,回味带点儿甘,里头的木耳、香蕈、花生都入味,适合下酒。

春卷是荠菜馅儿的,添了些肉沫、香干,炸得酥脆,满口清香。

那道梅干菜扣肉,是暄仔的最爱,油脂浸润了干菜,竟是一点儿都不腻味。

而熏鱼,黑檀儿正灼灼盯着熏鱼看。

直到岁娘送来了它的鱼汤和鱼肉饺子,它才放弃了观察熏鱼,兴高采烈地桌子底下吃得津津有味。

炉子里的饺子熟了,一颗颗地浮上来。

温宴拿着小碗,在炉子旁蹲下了身子,小勺子轻轻搅了搅,一颗一颗地往外捞。

霍以骁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这一瞬,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那个白发苍苍的夏太傅。

一副一样的姿势,一副一样的动作,小老头儿蹲着,从小锅子里舀着热腾腾的汤圆。

“别盛了,”见温宴讶异,霍以骁也拿了个勺子,过去蹲下,“就这么吃。”

温宴莞尔,自是随她。

霍以骁舀了一个,看模样,好像是他包的,他放到了温宴的碗里,随后,又去舀了一个。

这个,看起来就不是出自他的手了。

汤圆是温宴做的,饺子亦是温宴包的。

在冷风飒飒的冬日,烫了嘴,也烫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