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只能赶紧叫来几位兵士跟上,那边流民?太多,郑娘子?这番行?为?还是有些不太妥当。

郑文却是并不在意,她手持着一根木棍,慢慢向那边走去,最后在一位蜷缩在路旁的?少年跟前停下了脚步,挡住了洒落在对方身上稀稀疏疏的?阳光。

那位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很瘦,看的?出来身子?骨架却很大?,两颊因为?长时间的?饥饿瘦的?凹陷下去,只一双眼睛还算明亮,而那双眼睛此时睁开了,冷冷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神色警惕,全身都紧绷起?来。

郑文半蹲了下来,后面几位兵士走到时,就听见她对着地面上的?那个少年笑了笑,十分温和地询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吗?”

带头的?那位军士面色变得奇怪,他觉得,这应该是这位小娘子?此时面上神色在这几天路途中最为?温和的?一个神情,就算与他们夫人说话时,这位小娘子?也显得疏离冷漠。

少年听见郑文的?话眼中的?警惕却更加多了一分,向身后缩了缩,并没有因为?郑文的?这句话放松下来。

一个孩子?能在这乱世中生存下来,一定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他人。

郑文却并未因为?少年的?动作表现出任何的?不虞,而是对那位少年说,“你以后跟着我,可以不用再挨饿,也不用担忧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你可以乘坐马车,一双脚不必像如今这样,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泡,然后结痂,走起?来就疼的?厉害。”

“你跟着我,不必担心?吃不饱,穿不暖。”

这段话不仅让身后的?那些兵士的?面色变得极其?奇怪的?就连那位少年的?神色也变得惊讶起?来,却依旧沉默,他不相信面前的?这个奇怪的?女人。

郑文却在少年一双含着警戒的?目光下,笑了笑,摘下了覆在眼上的?白纱,看向面前的?少年。

她的?一双眼睛很黑,看进去时就像一个漩涡,黑的?都有些妖异。

少年不知为?何,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心?也安宁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周围,与他同行?一路的?那些流民?暗地里都在注意着这边的?情况,他看着面前一直带着浅笑,对他神色温和的?女人,突然舔了舔唇,好像有些紧张一样,“这里这么多人,你为?什么选择了我?”

他并非荒野出生,之前也是仓廪殷实之家出身,若非在逃难过程中家中长辈为?了保护他都被?乱军杀死了,让他才沦落到这副境地,因此,郑文之前的?那些话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郑文笑了笑,站了起?来,白纱重?新覆在了眼上,并未看向那位少年,低声说了一句话,“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我妹妹的?身影。”

她的?妹妹叫阿苓,可永远死在了十三岁的?年纪,倒下时满身是血,那一幕几乎成了郑文记忆中最为?深刻的?部分。

这句话近乎呢喃,少年依旧听见了,他怔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荒诞的?缘故。

郑文询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少年看了一眼郑文的?后方那些人,问,“他们是你的?人?”

郑文也向后看去,看见了跟在她后面的?四个兵士,皆持剑站在他身旁,有些警戒地看着周围,她摇了摇头,“他们是那位夫人的?人。”

她一边说话一边指了指站在原处看着他们这边情况的?刘夫人。

少年看了眼那边的?刘夫人,他说,“我不卖身为?奴。”

郑文笑了,她知道少年提出条件时就是退步了,代表着他已经松动。

“我不缺仆从。”

那位少年抬头看着郑文,许是觉得这样不利于谈话让自己处于劣势的?一方,于是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却还是不高,他还只是个少年。

郑文觉得自己有些平静地心?底就像浮起?了一层涟漪,她笑了一笑。

还是个少年啊。她和阿苓初见时,好像也是在这个年纪。

少年看了看远处的?那位夫人,跟郑文继续谈条件,不知为?何他觉得不管自己提出什么条件,面前这个奇怪的?女人都不会拒绝。

“我想识字读书。”不过,他这句话几乎一出来,身后的?那位军士就要持剑训斥这位少年的?失礼,一位流民?也敢有鸿鹄志向,企图攀登高峰。

郑文却是笑了起?来,止住了兵士的?动作,她看着少年面上的?那股子?执着和傲气,他不甘于做这世间的?那些平常人,“可以,我亲自教?导你,我学识虽没有那些先生渊博,但目前你我还是可以教?导的?。”

那位少年认真看了郑文好一会儿,确定她并未说大?话,这才点了点头。不过,心?中却有些不以为?意,他并不认为?一介女子?有何学识。

郑文看见少年中的?不以为?意,她并不在意,她看着面前的?少年道:“既然你跟了我,过往的?姓名就不要用了。这世间草木为?生,而双木终会成林,你以后便唤作郑林吧。”

郑林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郑文这才准备带着郑林走回汉水旁,才要转身,周围的?那群流民?却突然跪在了郑文身前,祈求她发发善心?把他们也收下。

郑文看见了,脚步却并未停顿,她就如同视若无睹一般慢慢向站在汉水旁的?刘夫人走去,脸上平静地近乎冷漠,郑林跟在后面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流民?由于外面兵士的?阻挡没有一个人能闯地过来。

他又用余光瞥了一下郑文的?神色,最后只抿了抿唇,他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如果并未答应这个女人,那么他可能依旧会身陷囹圄中。这时,他的?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后怕,下意识地走快了几步。

刘夫人面色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郑林,神色却称不上好,她听到走过来的?一位军士的?禀告了,郑文要亲自教?导这位少年,刚才郑小娘子?可却并未答应教?导惠儿剑术,这岂不是说明这位郑娘子?并未看上她儿却看上了一位流民?。 刘夫人打量着郑林,试图在这位从流民?中出来的?少年身上找出一些不同来。

郑文看着不远处忙碌的?兵士,对着刘夫人说了句,“又麻烦夫人的?人了。”

刘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在嗅到郑林身上的?味道时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唤来一旁的?奴婢拿来干净的?衣物让郑林换上。

郑林擅长察言观色,一下子?便察觉到了面前这位夫人对他的?不喜,于是垂下眼帘,并未多说话。

接下来的?路途中,郑文基本上一直带着郑林,她教?导的?内容很广,看见什么就谈什么,有时候看见一片山林,会和郑林谈起?如今的?山川河流,夜晚宿在野外时,看着一片星空也会谈起?一些星象方面的?数术。

后来有一次被?刘夫人听见,她当时在旁边站了许久,第二?日惠小郎君也参加了进来,作为?旁听生。

这孩子?实在是羞涩安静,极为?听话,如果把郑林比作有些野性的?小狼,惠小郎君就是一只完全食草的?兔子?,教?导时郑林会举一反三,不懂处大?胆提问,惠小郎君却只静静地听,不过后来郑文发现这位小郎君性情虽柔软,可是对待她布置的?功课却很认真细心?,对待仆从也很友善,不太像一位贵族小郎君,可郑文却觉得这位小郎君很好,她在他身上看见了一种希望。

比起?星象和堪舆学,郑文最为?精通的?还是数法,其?次便是礼,于是她之后主要教?导两位小郎君的?就是这方面的?知识。

她在之前花费了很多的?时间去钻研《周官》,如今朝代更迭,周朝已经成为?了过去,可是周礼依旧受到如今各大?贵族的?追捧,好像精善周礼之人就是血统高贵之人,那些草莽出身的?枭雄对于屈姓王族也会善待许多,好似一个屈姓就代表着高贵,代表着正?统。

郑林在这一路对郑文也越发恭敬起?来,起?先的?那股不以为?意早已经消失殆尽,他出身并不低,知道郑文绝对并非她口中的?学识不渊博之人,他发现他跟着的?这位先生在各个方面都涉及,特别是周礼方面,就算如今的?世家大?族,豪门?大?户都不一定了解的?如此详细,因为?在六百年前,诸侯之间战争就未停歇过,礼崩乐坏,不少诗书典籍都在战火中被?烧毁了,就连现在那些世家贵族中藏着的?周礼也变成了残卷。

世家弟子?都听说过清陵山丘的?传说,郑林当然也听父辈们提过,不过那等人也只出现在帝王贵胄身旁,对于那时候的?他还有家族的?人来说更像一个传说,现下他不由怀疑把自己从流民?群中带出来的?郑文就是清陵山丘郑家人。

一路相随,郑文不经意间也从郑林的?口中了解了如今的?世道,距离她死去时的?周末年已经过了六百多年,原来她已在山中睡了六百年,睡过了五百年的?乱世纷争,睡过了一个更迭的?朝代,又在乱世中醒来。

她知道了清陵山丘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那里出了一位山君。

起?初听闻这句话时,郑文还愣了一下。清陵郑家人,山君,她呢喃了好几句,听郑林提起?山中有君三十三时,终是没忍住笑了一下。

山君,郑山。三十三君。

原来,她过去做的?那些事情并非徒劳。

第99章 结发受长生

耿叔下了?山,第一时间就向村中老宅疾步走去,于是山林古墓被?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族长的耳中。

几乎同一时间,村子里有三位青年?人背着弓箭一身利落身着短衣下了?山,骑着快马快速向陈仓而去。

三人一直赶路,途中几乎没有休息过,才在第七天进了?陈仓,到达城中时脸色都不太好,可是来不及休息,他们就向一座很低调僻静的宅院走去。

此时宅院中一位少年?接到了?门?口?门?隶的口?信,脸色大变,把人唤进来后,带着人一边向后院走,一边询问发生了?何事。

他是公子贴身侍候之人,家族世代侍奉公子,自然知道一些机密要事,他的阿翁告诉过他,凡涉及秦岭之事,不管大小,皆是要事,如果跟随在公子身旁时,看见秦岭那边来了?人,便说明有大事发生,这时候切要注意,否则一点小的差错便会祸及族人。

三人其中一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面色有些苍白,沉声道:“秦岭出事了?,有一伙盗墓贼在山上打了?盗洞,目前?不知墓中情况,耿叔不敢让村子中的人下去。”

少年?听?闻此话神?色也?变得苍白,他自幼懂事起就听?闻家中长辈说过,他以后是要侍奉公子的,这是无?尚的荣耀,那时他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可是也?不需要懂,他从?识字开始便学?习礼仪,比之族中的一些子弟更?为?苛责,不尽要习六艺,且也?要会一些服侍人的工作。

在九岁那年?他就被?阿翁带到了?公子的身边,随后便一直贴身跟随在公子身旁。

十多年?过去,公子容颜无?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这才知道那无?尚的荣耀指的是什么,为?何族内两位长辈从?不直言,因为?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秘密,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的阿翁曾经偶然与他提过一句,秦岭中沉睡之人乃是公子的夫人,公子十分珍之爱之,起初他是无?法同感这份珍之爱之的心,直到他每年?陪伴于公子身侧,把对方送入山中,他每次看见公子满怀着喜悦进入山林,却一次次失望而出。

他后来听?闻家中有一位年?老长辈偶然谈及过,不过也?并未多说,这些事情总是晦暗而隐秘地被?埋藏了?起来。

就在几十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他还未出生,阿翁也?不过一个懵懂少年?。

那是一天夜里,秦岭山中来了?人,也?是如同今日这般匆忙,公子见了?那里来的人后,翌日里院中就见了?红,死了?人。

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公子当时连夜赶往秦岭,一路奔波未曾停下过,之后阿翁说他当时跟着公子一起去的,一路上他都不敢言语,因为?公子的神?色太过可怕,有一种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不安,最后守护古墓的郑家人死了?不少人才算压抑住公子的怒气。

也?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公子在秦岭郑家村中呆了?几十年?,一直不曾离开半步,后来是听?闻山下出现了?一位姓徐的高人他才下了?山。

阿翁说过,他待在公子身边许久,觉得公子一生心愿唯有一个,而如今少年?觉得,对于公子来说,可能那不只是心愿,而是执念了?。

那时那位犯下贪欲之罪的郑家族人甚至连古墓都未踏进一步,都导致公子神?智差点失常,少年?不敢想象公子听?说古墓被?盗时会如何行?事。

他抿了?抿嘴,从?三个人手中接过函书,身后跟着三个人向后院走去,脚步匆忙,几个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甚至有些恐惧。

少年?想,这是出大事了?,而且恐怕是要祸及族人的大事,他一边想,脚步却不迟疑地向后院走去,他清楚有些事情不能拖,在公子面前?装傻充愣和卖弄小聪明是最傻的一种行?为?。

后院候着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位老仆,少年?一路走进去,让三人先在这里候着,他站在门?外敛神?垂眸片刻,才伸出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声音,“进来。”

声音很清亮,并不像是在午睡小憩后的声音,这说明公子应该已经醒了?,他心下意识地跳快了?一些,少年?的手紧握住函书又很快松开,推门?走了?进去。

公子果然已经醒了?,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一个老仆在旁边侍候着,屋内点燃了?香炉,里面燃烧着安神?香,公子一向浅眠,十分小的动?静就可以把他吵醒。

他走了?进去。

公子奭松松散散地握着一卷竹简,却并没有看,而是透过窗户有些慵懒地看着外面,目光停留在一颗树梢上,显然是在出神?。

少年?这才发现原来窗户开着,他刚才从?院子外面进来时却并没有发现。

“齐奚,有什么事?”

少年?被?唤了?名字,握着函书的手抖了?一抖,才上前?几步,把密封的竹简放在公子奭的面前?,然后匍匐跪在了?地上。

公子奭身旁的那位老仆拿着挑弄香灰的青铜柄的手顿了?一下,余光瞥见齐奚掩藏在袖口?中的手,心里头顿时咯噔了?一下,心生一股不安,也?连忙跪在了?一旁。

在公子身旁服侍的人,除了?他们这些老家伙,也?就齐奚地位最高,平日里公子的许多私事都过了?这位少年?的手,能让对方吓成这副模样,恐怕并非小事。

公子奭面上松散的神?色顿时消失了?,他看着匍匐在地上的齐奚,面色有些暗沉,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拿起了?放在案桌上的封筒,用旁边的锉刀打开抽了?出来。

手中的竹简慢慢打开。

略显苍白的指腹映着枯黄的竹简,公子奭的目光从?竹简上面的字一字一字的移动?,许久都未出声。

下方的齐奚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很久都没有听?到响动?,心中压抑的不安就像随时要迸发的火山,他缓缓抬起头却发现站在案桌后面的公子奭嘴唇上多了?一丝殷红色,然后有血色流了?出来,男人的脸白的出奇,握着那卷书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公子奭在齐奚的目光下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厉害,这几日缓和下去的病又有了?复发的征兆。

齐奚赶紧站了?起来,向公子奭那边跑去,把人搀扶住,看见公子奭咳出来的血顿时焦急起来,“公子,我去给你拿药。”

公子奭却并不说话,他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这卷书简上,上面已经滴了?一些红色的血,是他的血,那般红艳,却依旧盖不住上面黑色的字迹。

秦岭被?盗。

他摸着上面的字迹,感觉自己的心都疼了?起来,有一种无?力?的惶恐感笼罩在心头,让他害怕起来。

他终究是有些怕的。

他抓住了?齐奚的手臂,手指骨节凸起,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说,“齐奚,准备马车。”

“可是,公子你的身体……”

公子奭说:“准备马车。”

齐奚看了?一旁的那位老仆一眼,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发白,他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