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起先还有些?疑惑,“先生要采办什么,这些?吩咐府中的管事就好。”

“并非要采办用具,夫人安排的很周到?,我的用具一?应俱全?。”郑文说,“我是想带郑林和惠小郎君看一?看南郑城,夫人如果不放心到?时候可以派几个身手好一?点的兵士跟着。”

她到?了一?个地方,总想要到?处看一?看,经过多?年?,如今的物价应该都有很大的变化?,她也需要去适应。一?次又一?次的适应,这样的适应在她将来并不会少,而且对于惠小郎君来说,多?接触生民是她所希望的,她希望能教出一?位明仁君主。

刘夫人想了想,没有多?问,直接点了点头,“先生要什么时候出去,直接派人告知门?隶,我会让人准备车马候着。”

郑文点了点头,目送着刘夫人和惠小郎君带着人出去,拥挤的小院子顿时安静了下来,她这才向院中的那个石台走去,半依靠在上面,半阖着眼睛,对着一?旁的郑林说,“接着练。”

要有一?手好剑术并没有快捷的路,只能一?下下挥出去,刺出一?剑就是一?剑,当年?似乎在郑府上时一?位青年?就是这样教她的,不过记忆有些?模糊了,她睡了那么久,就是有一?点不太好,记忆好像变差了,有些?事情?在脑海中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蒙着一?层黑纱。

所以,当年?的那个青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田,又好像是姓郑。

郑文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是真想不起来了,脑海中模糊的面容一?张张闪现?,都像染了血色,看不清五官。

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些?人死时之景,这样一?想,好像跟在她身边的那些?人,下场都不太好,最后都未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一?阵风吹过,带走女人眼上覆着白纱上的晕染成一?团的暗色,石台上的人素净的就像一?阵风。

郑林看着石台上的郑文,以为她睡着了,停下了动作,正要向这边走几步,石台上的人就闭着眼开了口,“才挥了五十下,接着练。”

郑林这才讪笑一?下,摸了摸后脑勺,“我还以为先生你?睡着了呢。”

然后老老实实地走回院中,摆好姿势,认真重新挥剑向前。

翌日,郑文带着两个少年?去了府中的书楼,这里的藏书楼有三层,筑在高台之上,惠小郎君说,“先生,我听身边的傅母说,站在这处最高的地方能看见汉水。”

郑文笑,这倒是有可能。郑文让仆人待在楼下,自己带着两个少年?向上爬,楼层并不高,可对于两位少年?来说,着实新奇,毕竟在这个时代,高楼可不多?,只在大门?大户才可以看见。

两位少年?站在楼台上眺望远方,不时发出欢呼声,惠小郎君也难得?活泼起来,郑文让他们在窗边,不要探身出去,注意安全?,就一?个人向里面走去,她问过下面的仆从,知道她要找的卷书在最高楼。

这里都是木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竹简,不过都很随意,并没有按科目种类整理一?边,郑文只能一?卷一?卷的翻看,最终在一?卷史中看到?了一?段话,“初,郑吉筮仕于晋,得?卜曰大吉,吉乃公?候之身。次年?,郑女入晋……”

这几乎是郑文要把这些?竹简翻遍了才找到?有关郑家人的一?段话,她其实已经忘了当初那个被收养的孩子叫什么名?,可如今看见这段话,她突然就觉得?郑吉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而这个入晋的郑女便是小七。

她接着往下看,却发现?这段有关郑女入晋的记载极少,并未多?说全?篇只有百字,她只知道小七在曹国时逃脱了追捕,最终成功地嫁给了晋国王室,至于后来如何?,上面就并未多?说,史书上给予女子的笔墨本就极少,大多?描写也是侧重于她们的容貌。

最后郑文换了搜查方向,她在史书中搜寻有关郑家的记载,她又翻阅了许多?卷后,才慢慢地走出了重重书架,郑林和惠小郎君各自找了一?卷书简,靠在窗前一?起阅读,见到?郑文出来后一?起站了起来,看着郑文的神情?后怔愣了一?下。

惠小郎君的心比之郑林更?为敏感,第一?瞬间就发现?了郑文似乎有些?悲伤,他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因?为孩童的情?绪在他们这个年?纪是纯粹而单纯的,他无法理解郑文面上的淡然,却又感觉到?了她周身的悲伤,于是像陷入了情?绪漩涡中,一?时没有上前。

郑林却是放下手中的书简,率先上前了一?步,询问郑文,“先生,你?找到?你?要找的书简了吗?”

他和惠都知道先生来书楼有事,于是看见郑文在查阅书简后没有去打扰。

郑文听闻郑林的这句话,不由看向远处大大小小的宅院,目光所及,好像看见了翻滚不停的汉水,就如同历史这条大河,永不停歇。

是找到?了。

可是史书上记载三百多?面前晋国被韩赵魏三国瓜分前,在晋地鼎盛一?时的郑家族人突然一?夜之间就没了踪迹,消失在了三秦大地上,史书上再也找不到?有关他们的踪迹,嫁入晋地为夫人的小七也只在史书上出现?过寥寥数语,也是作为晋国公?候的陪衬存在,当年?那个稚气地说要实现?她的心愿的女孩终究只是化?为了不知名?史书的寥寥数语,连一?个完整的名?氏都没有。

看来要找到?有关郑家人的踪迹,搞清楚方面曹国发生了什么,她必须要进?一?趟清陵山丘了,如果再不行,她就得?故地重游,再去一?趟当年?身死之地,不过她觉得?如今时移世易,曹国一?个弹丸之地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代主人,多?少次战乱纷争,如今那方早就变了模样,她都不一?定能找到?当年?的那处山坡。

史书上记载,三百多?年?前,周末,两王并立,诸侯争端开始,北方连绵大地几乎被晋地和秦地两分,除了齐地、鲁地和秦地出现?过清陵山丘人,竹简上记载,山君曾出现?在晋国,且也是在晋国与楚国之间的一?场战事中扬名?,不过后来山君带着郑家人离开了晋地。

郑文知道,那有可能是小七用了她的私印把郑山他们引去的,既然清陵山丘延绵至今,山中极有可能会有过去那些?事的记载。

她为何?会出现?在秦岭深处的山中,躺在一?具石椁中,到?底是谁把她安置在了哪里,这一?切更?像是在保护她。这些?都让她有些?迷茫。

因?为那时初初醒来,神智迷糊,只能靠着本能行事从盗洞爬了出来,所以她当时也并未在墓中四周查探一?下,如今这个事情?就像一?根刺卡在她的心头,让她有些?难以安心。

她没回答郑林这个问题,只让两人找了一?本史,拿回去自己先看,然后五天后交一?份课业上来,也就是读史笔记,不限题材,不限字数。

她以前就喜欢这样锻炼郑山和阿苓他们的思考能力,史中能看出的东西可多?了,记载之人的性格、偏见,甚至连他们的政见都能挖掘出来,而且,史上记载之事免不了有著者的主观能动性,对比多?本史对一?件事件的记载,又能看出许多?有趣的东西。

史最开始读起来枯燥,可真正读会了就爱不释手起来,感觉每一?字一?句皆饱含趣味。

郑文带着两名?少年?在院子里待了四天后,就吩咐了门?隶备车,她带着两名?少年?出去逛一?逛。

这还是郑林和惠小郎君进?了王府后第一?次出去,免不了兴奋极了,两个少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不是兔子和狼待久了的关系,郑文觉得?惠小郎君的那股羞涩都少了不少,现?在至少能和郑林一?样开怀大笑了。

出门?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跟着的仆人们都有些?犹豫起来,询问郑文是否还要出门?,两位少年?免不了紧张起来,他们听闻今日要出门?可是欢喜了许久。

郑文只笑了一?笑,接过仆从手下的绢伞,出声道,“雨中巡街,才别有趣味。两位小郎君,今日同行吧。”

郑林欢呼一?声,拉着惠小郎君小跑着出了门?,身后撑伞的奴仆一?路跟随,幸好雨势尚小,地上没有水洼,要不然那两个小朋友准要溅一?腿的泥水。

她出了门?,就看见两位少年?站在门?前的马车前,也不上去,目光落在对面,似乎在看着什么。

郑文说:“怎么不走了?”

结果刚一?侧身出去,就看见马车不远处的对面站着一?位白衣郎君,身后一?位少年?仆从撑着一?把绢伞,白衣郎君正看着这边,细小的雨幕下,那位郎君脸上的神情?郑文看的清清楚楚,对方一?双清透冷冽的雪狐眼眸直接让郑文愣在了原地。

脑海中似乎有画面闪过,又似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郑文目光在对方的那双十分好看的眼眸中轻轻掠过,心想,这位郎君长得?这么好看,而且着实有些?眼熟,莫非自己在哪里见过对方的祖辈。

第101章 跨时代碰瓷

雨下的并不大,扑在?面上润润地,很舒服。

郑文心中的想法一闪而过,她也并没有再多想,六百年了那?些?她认识的人大多都已经化为了枯骨,入了土,怎么可能会有认识的人还活在?世?上。

那?种?熟悉感稍纵即逝,她的记忆力自从醒来后就不大好,感觉自己忘了很多事,不过郑文一向?是顺其自然,能忘记的也就说?明不太重要?。

于是她的目光只在?对面轻轻地掠过,就看着郑林和惠小郎君道,“还不上车?”

郑林看了郑文一眼,却说?道,“先生,对面站着的那?个人一直看着这边。”

郑文并没有放在?心上,“也许是来投奔汉王的谋士吧。”

她知道这几天府中来了不少人,皆是来投奔汉王的名士,大多都并没有名气,只不过只为了赌上一把,想要?拼一个锦绣前程,可刘夫人却并不能把那?些?人赶出来,只能安置在?前院好好养着,要?不然汉王的名气可就不保。

这位白衣郎君一表人才?,浑身气质不像平常人家出生,说?不定也是一名世?家子弟,要?在?这乱世?里搏一个从龙之功也说?不准。

郑林和惠小郎君点?了点?头,在?仆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郑文手持娟伞走到了马车旁,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对面一眼,那?位白衣郎君站在?伞下,目光一直落在?这边,清清冷冷地,准确地来说?,郑文觉得自己心中有点?奇怪的感觉,她忍不住的把目光放在?了对方那?双眼眸中,总觉得熟悉的厉害。

似曾见过,可到底在?何?处见过,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最后,她还是垂下了眼帘,收起?绢伞交给?一侧的仆人,然后上了马车。

然后就看见已经上了车的郑林推开了车窗,和惠一起?看着路边的奇怪主仆,他们两个人都觉得那?位白衣郎君有些?奇怪。 好像有些?认识先生似地,不过看见郑文面上的平淡神色,两位少年也不敢多问,生怕是自家先生身上的情债,那?问了该有多尴尬。

郑文看了一眼看见她进来后就端坐起?来的两位少年,面色不变,视线穿透他们从车窗看见雨幕下的白衣郎君,脑海中忽然有些?熟悉而陌生的画面闪过,她动作停顿了片刻,指尖颤抖了一下,片刻后垂下眼帘坐在?了一侧,覆在?白纱后的眼底情绪不明。

马车渐渐行驶了起?来。

郑这才?林询问:“先生,我?们要?去哪里?”

“去市。”

郑文看向?两位少年,“你们了解过如今各地物价吗?”

郑林和惠小郎君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摇头。一人是最近到处流浪,根本接触不到,而惠小郎君是身在?后宅,事务皆有专门的人负责,也并不用为这些?碎事操心。

郑文这才?道:“这次带你们出来可不是没有课业的,市中临街有店,到时候你们去一家,就要?在?心中记录下你们看见的城中居民主要?衣食方面的物价,回来后我?有问题询问你们。”

郑林和惠小郎君一起?点?了点?头,神情兴奋的趴在?车窗让,看着外面。

车外的那?两位主仆渐渐也被?扔在?了后方。

公子奭一直看着远去的马车,他手握紧地青筋暴起?,最终还是一步都没有踏过去。原来期待已久,也会近乡情怯,他在?这一刻竟然不知道以何?种?神情面对郑文,也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

一旁的齐奚上前了一步,把娟伞撑在?公子奭头上,可依旧有纷飞雨丝落在?了郎君的身上,渐渐地晕染开来,慢慢地像一副水墨画一样。

公子奭手握成拳状,放在?唇前小声地咳嗽了一下。车辆已经出了坊门,什么也看不见了,可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马车远去的地方。

齐奚见此忍不住开了口,“公子,我?们为何?不上去与夫人相?见,她见到你一定会很欢喜的。”

公子奭笑了笑没回答齐奚的这个问题,脸上的笑容有些?苍白。

也许吧。

不过此时阿文应该是生气的,要?不然刚才?也不会对他视而不见,六百年前因为他要?娶宋姬联姻,阿文便突然失踪未跟从他的人来鲁国,接着便是在?曹国出了事,身边的人都出了事。

后来,在?等候她醒来的时间里,他去了很多地方,最开始的五十年,他还有理智,后来因为漫长的等待也发?过疯,他去了晋地,在?最开始时他的心中就恨极了晋地的公子晞,嫉恨最开始对方在?上元灯节救过阿文,那?原本应该是他出手相?救,阿文求救之人也是他,如何?来一个外人来插手,而阿文最终也是死在?了送嫁之路,这几乎成了他心中的一个心结。

当年郑勷背地里和晋地结亲他并非不知情,于是他挡住了来往虢城的虎贲,挡住了齐地公子宜究派过来的人,并不想让晋地找到郑文,要?不然晋地强大起?来,对鲁地并没有任何?好处。

他这个人利益至上,走一步算十步,从没有后悔过,可是在?阿文沉睡后,他却觉得那?些?缠绕在?公子晞和郑文身上的牵连让他很是厌恶。

当初上元灯节之事更?是成了他一块心病,更?别提郑勷还想把郑文嫁入晋地,郑文也死在?了送嫁的路上,这些?都让公子奭感觉到嫉妒,他在?午夜沉睡时会忍不住地怀疑自己,如果当初在?上元灯节提前开口那?么一秒,也许他和郑文的结局会不会有一些?不同。

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便就是后悔了,悔意一旦开始,便如同迸发?的岩浆一般,于是他日日夜夜都做着同一场梦。

上元灯节,那?位少女走过重重叠叠的花灯,笑着唤他一声公子奭,那?才?应该是他们的未来。

等郑文几十年如一日的沉睡,让那?种?恨和嫉妒也开始蚕食他的心,于是在?晋景公年老体衰之时,他还是没忍住带着人去了一趟晋地。

凡人不过数十年的人间时光,他到达晋地时,当年的那?位如骄阳一样的公子已经年老色衰,脸上都是皱纹和老人斑,一双眼睛混浊不堪,都已经神智不轻,说?话都含糊不清,国中几位公子为争位内乱不止,这位昔日扬名诸国的公子也如一块清透的美玉变成了低劣的玉石。

那?时,他心底甚至有些?恶意,如果让阿文看见公子晞这副模样,可还会心生欢喜,这样的凡夫俗子如何?配的上阿文。

这样的人,他甚至都不想再看一眼。也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最终陪在?郑文身边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不过他出宫之时还是不小心撞见了晋景公的那?位夫人,也就是阿文的嫡亲阿妹,比他印象中,那?位娇小笑起?来一双眼睛月牙一样的小姑娘也变老了,脸上有了岁月的纹路,眼睛不再清透纯真,里面都是身处高位的深沉,一眼看过去都看不见底。

看见他时,愣了一会儿,才?有一些?不太确定的唤了一声公子奭。

这声称呼让公子奭不由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已经有很久没人这样叫过他了,这样叫他的人大多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他回过神来就发?现对面的夫人目光慢慢落在?了自己的面上,还有裸露的皮肤上,那?股震惊散去,女人的眼中多了一层沉思和打量。

几乎是在?片刻,那?个女人就反应过来,向?后退了几步,大声呼叫有刺客来袭,让身旁的那?些?仆从们向?公子奭这边涌了过来,想把他抓住。

公子奭当时没忍住笑了一下,为对面那?个女人的行为,那?个昔日里怕他怕的要?死的小姑娘也敢对他动手了,果然权力和地位会给?人勇气,不过也有一点?像阿文了,阿文可是当初敢在?马车上对他挥匕的人。

这一次入晋地,最后损失了不少人他才?从晋地逃了出来,一路也颇为狼狈,自从那?次见面后,晋地便开始派了不少刺客前往鲁地探听消息。

公子奭知道那?些?都是那?位晋公夫人的手笔,想到这位是阿文的亲妹,算起?来也是他的妹妹,如果等阿文醒来,发?现他对她的妹妹如此不好,怕惹了郑文生气,他终是没下死手,就是让晋地的争夺公候之位更?加热烈了一些?,免得总是惦记着他。

而往后数年,他都隐居在?后,大多时间都在?秦岭山中,阿文身体特殊,他不能老是带着对方四处奔波,只能找一个安置的地方。

等晋地传来晋公夫人身体不好的消息时,他才?下了山,等赶到晋地时,对方已经几乎没了气息,他好不容易才?进了宫殿之中,走到七娘子的身旁时,那?个女人脸色已经有些?泛青了,脸上的皱纹比上次见面又多了一些?,整个人都枯败地如同一根朽木。

可似乎在?看见公子奭后,有些?回光返照一样,笑了笑,“公子奭,是你啊,我?的阿姊呢?”

“你们要?来接我?了吗?”

她可能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公子奭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