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苍青色的,半空里浮动着冰凉的雨丝,偶尔可以看见几点柳絮一般的白雪夹杂其中。在离江岸只有几十步远的地方,两排栅栏绵延数里,长龙也似,可以看出这个防御工事只修成了大半,还未完全修筑好,阔达五十余步的通道之中,赫然耸立着一座近日刚刚赶工建立起的一座望楼。

从望楼向四周远眺,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影,有临时抽调的民夫,更多的是按刀持矛的士卒,大战的紧张气氛笼罩在这座营盘之内,压抑得人几乎窒息,民夫士卒们都被这陡然寒冷起来的天气冻得瑟瑟发抖,可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手中的活计,谁也不知道陈国什么时候会发动总攻。

战前准备的越多越好。

两日前,周军与陈军的水战,以周军的全军覆没而告终,这更加助长了恐慌心理,很快周军就找回了场子,而后在江陵方面一通渲染之后,这种心理又渐渐转化为对陈国的敌视,所有兵士都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可这种敌视心理其实是很没有底气的,面对即将直面的东南边的那个庞然大物的全力攻击,别说区区一个江陵,就算是北朝二国加起来,也是要全力应对。

对于一个合格的统帅来说,巧妙的控制己方心态,在逆势之中稳定战局是一门必修课,陆腾毫无疑问是其中行家。望楼之上,陆腾披甲立于其上,面色淡然地朝东南方向远眺,只见茫茫雨幕笼罩住了滔滔江水,目力可及的尽头,几艘陈军牙船在江面逡巡着。陆腾知道,在他们之后三十里处的江湾上,还停泊着成百上千艘战船,陈国第一批出动的陈军数量便多达三四万之众,遮天蔽日而来的时候,几乎令人产生了一种连江水也被他们隔断的错觉。针对此次大战,陈国拉开了狮子搏兔的架势。

“呵,真是……看得起我陆某。”陆腾冷笑,但这绝非什么逼到绝路之时的无用狠话,在他的身侧,望楼下方,一排排人头涌涌,尽是一群军容极严的虎狼之士,都是陆腾麾下的强兵劲卒。还不止眼下那么一些,寨栏之东,那个江岸更加平缓一些的营寨,分割规划成了几座关隘,足足囤积着三千悍卒,稍微垫起脚尖,还可以看见列阵的周军和梁军,阵型颇为严整,这些就是陆腾赖以据守江陵的底气所在!

陆腾行军打仗多年,前两日那十几艘船去投石问路,便已经明了了此次战局的大概轮廓,陈军沉寂了两日,此次一看陈军异动,便知道章昭达已经按捺不住了,也赶紧调集军马,做出迎敌的姿态。大战还未开启,陆腾已经知道这必定是一轮苦战,他将全力应战。

陆腾出身显赫,一身正气,而且十分具有军事和政治才干,降周之后,累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潼州刺史、隆州总管等职,现今为江陵总管,为周国镇守东南门户。屡立战功,功勋彪炳,是一个不下于章昭达的大将,上一次陈国征讨江陵,便是被陆腾给击败。可上一次便已经打得如此艰难,这一次,陈国几乎是倾巢而出,陆腾还能挡住陈国的攻伐吗?

陆腾不敢轻视对方,于是他的策略比之上一次战争又做出了重大调整,先是在江陵沿岸修筑寨栏,而后命后方坚壁清野,不仅抽调了周国自己的全部兵马,更以强硬的态度将江陵城内残梁的那点兵马也给抽调了大半,残梁本就是大周所扶持的傀儡政权,陆腾是江陵总管,说得难听一点,残梁君臣就是趴在周国脚下摇尾乞怜的一条狗,陈国气势汹汹而来,陆腾若败,残梁立时便会有亡国之祸,值此关头,他们又怎敢不听自己的?

对于陆腾而言,章昭达越是对自己小心警惕,越是这般严防死守,越表明了他要拿下江陵的决心。实力对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暂时绝对无法弥补,陆腾只好做出了这样的决断,上来就摆出了拼命的架势。他只需要将陈国的攻势尽量拖慢一些,一点一点消耗陈军的实力,短期之内,粮草自然有梁国君臣供应,再坚持久一点,周国那边就会做出反应,派出兵马驰援,只要兵员钱粮可以源源不断地补足,陆腾自信凭着他麾下的将士,能和章独眼杀到鱼死网破!

在他如此周密的防御措施之下,不知道会让陈军在这下面流多少血!

但陆腾也并非没有隐忧,若是周国援助不力,跟上次那般,宇文直派遣的几路援军都被陈国灭了个干干净净,这可该怎么办?

这毕竟是十万陈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称之为虎狼之师亦不为过。

到时候除非陆腾可以凭借血战打通后援通路,否则陈军会将江陵城给彻底围死,而江陵君臣是靠不住的,哪怕还有一个王操杵在那里,陆腾还是信不过他们。

江陵说到底,是周国说了算,可梁国是实际上的主人,万一梁国君臣到最后关头怂了,不打了,准备投降,又该怎么办?

陆腾心中早就计划清楚了,他必须要在第一轮大战就将章昭达给打痛打怕,才能有一线生机!

浮现在视野里的陈国战船越来越多,陆腾心中顾虑颇多,不过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只深吸几口凉气就将情绪平稳下来,偏头看向一旁的副总管高琳,低声吩咐道:“一刻钟之内,全都披甲上阵,按照原定的计划协同作战,这仗……马上就要开打了!”

………………

江面之上,战船集群浩浩荡荡的开往江陵,大股船队停在了半路,击鼓三下,前头数十艘战船脱离了大部,继续开拔,准备登岸。

这些战船与其他战船又格外不同,在船头和脆弱的船身处用铁加固,乍一看,便如同是一艘水面之上的战争堡垒,船队中都是镇江精兵中选拔出来的骁锐,多是沿江出身,深通水性,每条船的船头和船沿上都支起了许多厚重的盾牌,两侧各有十八只桨分列左右,行船之时,精壮的纤夫摇动船桨,拨动江水,逆水行船,船侧白浪翻涌,巍为壮观。这显然是特意选拔出来的先头部队。

甲板之上,几乎全都是陈军将士。水战,即便是登岸作战,一般也披不得重甲,人人都是上身披挂着质地柔韧的皮甲,一身单薄的贴身衣物,腰上或是脖子上还用绳子挂着几只充满气的猪尿泡,腰后插着燕翅弩,两把长短刃贴身绑在腿上,这是准备登岸作战的,也有留在船上待命的,大多都是弩兵,准备依船而战,一旦战事不利,立即带着撤下来的将士后撤。

章昭达瞅准此时登岸作战,一来是因为首战陈军受挫,要抓紧将失去的士气给补回来,二来,近日绵延冷雨,江水的水位上浮了些许,而上了岸三四十步远的地方,就是周军沿岸而建的营寨了,水位上涨,攻击距离缩短,就冲阵而言,对陈军是绝对有利的。

陈军上下都十分沉默,即使是船舱下的摇着桨的民夫们也是只顾埋头向前,一言不发,死死冷雨之中,没有人大口喘哪怕是一口气。陈军的船队在距离河岸几里远的地方错开,呈现扇形,排成横列开拔岸边,朦胧雨幕之中,已经出现了那座长长寨栏的轮廓,这会是他们的不归路吗?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之中闪过了一瞬,所有人便又将其抛到脑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再向前一点,再向前一点!!

一支羽箭撕开雨幕,笔直地钉在了盾牌之上,号角声如鼓,沉闷地响彻在这片冷雨飘荡的上空,陈军将领大吼:“——渡江!”随后带着一群人扑入深至胸口的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