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虽小,也可撼树,任何一方,在垂死挣扎的时候,反应总是激烈的,没有人愿意在沉默之中沉沦……特别是,鲜卑勋门家族,已经荣耀了那么久,显赫了那么久,自今日起,要剥夺他们的权位,斩断他们在朝中的爪牙,这让绝大多数人难以接受,由于畏惧皇权天威降下的风雷赫赫,暂时还没有人敢闹出过格的事情,但此时的北齐朝局就犹如一潭池水,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汹涌,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暗流裹挟,海水一般朝着政敌们拍打过去……

“蚁多咬死象?这些家伙未免太过高看自己,他们以为,他们这样一造势,一裹挟,我们就得乖乖听他们的?……哼,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祖珽火气上头,将一堆的奏章统统摔在了桌上。

这些东西,都是弹劾奏章,有打感情牌,劝皇帝不要宠幸佞幸,失了六镇鲜卑儿郎的心云云的,更有甚者,指名道姓的说祖珽等人乃一幸进权佞,内阁之众,汉人也,不可亲信,言语间满是当年骄纵的鲜卑汉子扬言“一钱汉,死不足惜”的腔调。

这些奏章送到猎宫皇帝行辕处,皇帝也只是略略的扫了一眼,重点在几本上面加了朱批,却并未给出任何态度,而后就下发给内阁观阅了。

在旁人看来,仿佛皇帝对内阁恩宠信任无限,但祖珽、郑宇这等老狐狸却是知道,陛下此举有两重意思包含在内,其一,皇帝依旧信任内阁,内阁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此在震慑宵小之人。其二,皇帝的朱批没有一个是落在弹劾阁臣私人品德上面的,御笔所批,尽是内阁在改组朝廷机构以来所犯下的一系列错误……,皇帝没有大骂一通,没有刻意批驳斥责某个人,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的表露出来了,皇帝对内阁官员们的办事效率已经感到了不满……

寒冬腊月的,天色幽暗,地龙已经熄了火,阁臣燃起蜡烛,翻看这些弹章的时候,个个都是脊背发寒……差事办得不漂亮,这放在平日里,也不过就是遭受陛下一顿贬斥,了不起下放地方磨勘而已,但这个节骨眼上,这个朝廷改制,两股政治力量在棋盘之上博弈厮杀的关键点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会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

内阁阁臣多是汉人世家出身,在今上未曾掌朝的时候,鲜卑人压在汉官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他们之所以尽心竭力的匡扶今上,大多数,为的就是让汉人的力量抬头,在这个国家、这个朝廷之上,掌握更多的话语权,而现在,正是一个关键点上……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鲜卑六镇力量何等强大,他们一旦失去了圣心,等待他们和他们背后家族的,只会是无尽的打压,高洋、高殷二帝以来,汉臣萎缩到了一定的地步,不是没有出现过名臣良相想要争取,但最终都顶不住六镇的重重压力,许多人不得善终……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能输?怎么敢输呢?

众人都垂着头,默默地思索着,郑宇枯树皮一般的手掌轻轻摩挲在弹劾他的奏本之上,淡淡的说:“这就怕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一天不解决好,这种弹劾的奏章就会一天比一天多……”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叹息道:“老夫也未曾想到他们的反应可以激烈到这个程度,一直以来我们在陛下的支撑之下顺风顺水,咱们……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是啊,六镇那些人,实在是太过跋扈……,陛下明旨公函都敢视若无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呀……”

众人面面相觑,人人脸上都带有菜色。

正逢年节,每个人却都瘦了几圈。

祖珽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嘲讽阁臣们还是嘲讽六镇:

“你们中很多人都是后进晚生,对于六镇惯用的伎俩恐怕不太清楚,以六镇的一贯的跋扈,首先就会给陛下上奏章,给我等议罪,现在却只是弹劾我等品行问题,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他们惧怕陛下,怕得不得了,他们……早就不是过去了六镇了,既然同样在这个权力场中,那也得讲究权力场的规则,他们也明白,所以不敢造次……既然同样都是在按照规则斗争,那我们又何必怕他们呢?我等士大夫,难道玩这一手反倒不如这些米虫吗?我们背后有陛下,他们就算不满,又能怎么样?”

祖珽言语之中自信满满,瞬间就将众人的心气给提了上来,他说:“若是他们策划兵变,起兵暴乱,那么不管我们成没成功,最后都是失败的,被流放,打压终生,那是免不了的……”他提高的了音量,“可他们有这个胆子吗?!他们敢冒天下大不韪,敢冒着被诛除九族去搞这种事情吗?!简直是笑话!!”

他一字一顿道:“别看他们现在仿佛声势浩大,团结的很,其实……哼!不过就是纸老虎,吓唬吓唬人还行,一碰他们,就,得,倒!!”

“陛下已经划分好了……攻城拔寨,戍边守土,那是他们的事,我们不插手;但提笔安天下,抚恤万方生民,这是我们的事,他们也别想插手!在座的列位都是我大齐的精英人才,必然能够完成陛下的期许,也必然可以……安定江山社稷,不然,我等存在的意义何在呢?”

祖珽那只浑浊的独眼扫视众人,汉臣士大夫们的脊背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老夫和郑尚书还有高尚书已经商量好了,不必惧怕六镇,内阁中枢方面,该怎么做还怎么做,顶住压力,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接着说下去了,阁臣们虽然心中尚有疑虑,可祖珽已经下了逐客令,阁臣门纷纷起身告辞。暖阁中只剩下祖珽和郑宇、高元海三人,过了一会儿,高元海也走了,祖珽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一连半个月的劳心劳力,他的头发几乎要全白了。

这次动员之后,大家的决心更加坚决。

军心可用,希望能够撑得足够久一些……

“你这老货,老夫都已经下了逐客令了,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祖珽再次睁开眼,斜乜着坐在一边悠然自得看奏章的郑宇。

“哈,听你吹了半天牛皮,你这老货不仅眼瞎,说起瞎话来也是面不改色,老夫差点就被你蛊惑的真的信了……”郑宇笑呵呵合上弹章,道:“你难不成,真有十分把握能够压下此事?”

“……老夫若说有,你信吗?”

“不信……”

“那不就得了,反正你又不信,他们信了就行。”祖珽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等着他,郑宇是他最大的政敌,此刻站在同一战线之上,关系虽说勉勉强强好了一些……可狗嘴里怎么能吐出象牙来?

“也是,换成我,估计也得这么忽悠他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郑宇的面上丝毫不见忧色,只有面对大风浪前的一片坦然,“讲真的,你自己觉得有几分把握?”

“六成……”

郑宇看着他。

“四成……”祖珽降低了两成。

郑宇这才点点头,道:“把握少了点呀……”

祖珽倒也不介意被戳穿,压下了腰,舒展了一会儿筋骨,

“这世上那里有十成把握的事情?这种好事,难道还轮得到你我去做吗?

有超过二成的把握,就值得老夫去冒一回险,况且,咱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南阳王、和上洛王都听你的?”

“倒不是这样……只不过以老夫打前锋而已……”

“你不怕这火烧到自己?”

祖珽怔了一下,苦笑一声:“怕呀,可怕也得做……你不会想在我背后捅刀子吧?”

祖珽满脸狐疑,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郑宇瞥了他一眼,“我要争,自然会光明正大的跟你争,我知道你惦记着元辅宰相的位置,我同样惦记,可我不会在这个时候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放心吧,你的后路我撑着,谁敢背后捅刀子,老夫都会啐他一脸!”

祖珽颇有些感动,拱拱手道:“那就多谢郑兄了。”

“客气……”

在没有赵彦深坐镇的时候,支撑着内阁中枢的两位巨头在外部压力之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统一了战线。

…………

吕梁山还在下雪。

没完没了的。

猎宫之内也在忙忙碌碌……

“……地方的治权总算是收回来了,陛下明旨下发之后,各州郡也不敢不响应中枢,大事已成……”

颜之推欣喜地赞道。

“大事已成?”高纬面无表情,没有多喜悦,他提笔蘸饱了红墨,在朱红色的批示之上又添了几笔,“……地方倒是顺从,可中枢那边还不大稳定……”

“陛下得天时地利人和,必然会一举功成,些许个跳梁小丑,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一些吗?”高纬想了想,笑了一下,却道:“你低估了六镇,即便朕也自觉大势在握,可不也不敢远离晋阳?”

“……这,陛下参照文宣旧事,或可起到整顿朝纲的作用……”

高洋建立北齐之后,也整顿过官制。当时地方上的官吏太多,人浮于事,又加剧了农民的负担。于是他采纳一些大臣的建议,削去一批州、郡建制。这样,全国的官吏一下子就减少了几万人,贪污腐化现象大大减少,农民们的负担也减轻了很多。

为了遏制官场跑官之风,高洋极具创造性地下令在官府上备上一根木棒--凡有跑官要官者,不问青红皂白,一概乱棒打死再说。高洋素以严断临下,加之默识强记,百僚战栗,不敢为非,文武近臣,朝不谋夕。

朝政上,高洋在位期间虽然自己奢侈,但始终反对贪污,对于贪污的大臣处理严酷。高洋所拣选的大臣们一般都清正廉洁,将国家治理得非常好。

“显祖却是雄才大略之君,他的一番功业,朕至今向往……”高纬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可显祖虽明,但还是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显祖死后,那些人反弹,之前的中兴干臣也个个遭难,一切政策也都人亡政消,朝局变得比之前更加恶劣……不过你说的有一点是对的……”

薄淡的天光从头顶照下,热气吹开了降下的雪花,寒气扑入,令人精神一爽……天光下,皇帝的身影单薄而挺拔,他捺下了最后一笔。

“生于忧患,亡于耽乐……乱世,当用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