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运尽挑出几件有趣的说出来,她口才又好,样样件件就是再普通的事,过了她的嘴,都能说出一朵花来,半点也不乏味,听得人津津有味。

老太太一时笑得不行,还不忘把自己的大丫头指到顾运身边,给她布菜,好叫她能多吃几口。

顾运索性都不用自己动手,说得几句话方歇下来嘴里的饭菜就喂了上来。

一家子女眷姊妹围在一处吃饭说笑了一场,饭毕,丫鬟们把东西都撤了下去,一会儿端上清水漱口,面盆盛着温水,拿热毛巾净手,又歇了一刻钟,又端上茶来,众人慢慢吃着。

因是知道老太太定有许多话要问,五姑娘顾青璞,七姑娘顾纤云,并九姑娘顾存珠,牵着手就先走了。

老太太让文氏也留了下来,丫鬟都打发去外头,才问起顾运话来

他们是收到大老爷的来信,才知道她差点出事,好歹是将人平安找了回来。

先前跟那几次意外顾运就没提,只说他差点被绑架这事。

“幕后之人便是那梧州的州牧,皆因他在司桓肃手上吃了亏,心里不平,一同算在我们头上,就想将我抓了泄愤,或者威胁大伯父。于是买通了大伯父身边的一个小厮,我一时没防备才上了当,好在半路时察觉到,瞄了个空,立刻逃了。家大伯父发现我失踪后,立时拜托了司桓肃去寻我,他在永城寻到我,再后来,一路带着我,到中州,又到梧州。现回京城,也是他一句护送。”

“阿弥陀佛!竟叫你遭遇了这些。”老太太略听一听心里头只觉得后怕,不免自悔,“是我的错,当初不应让你出去,可不知,这世道如今也没那么太平了。”

“祖母可不许这么说,您没准我出门,我好长不了这些见识呢。”顾运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

老太太简直拿她没法子,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真真是个胆子奇大的,还不知道怕,放在谁身上,不胆战心惊几个月,你倒还有心与我贫嘴。我且再问你,那位指挥使又是怎么回事,你大伯父在信中也未说清楚,他虽与我娘家有亲,这么多年,咱们家与他是从来没走动过的,何以就能劳动他救你,还一路护送?”

顾运深刻怀疑她大伯父就是怕挨老太太的刺儿,才故意没把这些事说清楚。

这会儿几双眼睛盯着她,她心里也扑通扑通的,才挨着过去,小声说:“我说了,祖母您可不能动气啊。”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你打量我现在难道是不气的?早被你这个不省心的给磨死。”

文氏摸了摸她的头,“再不乖些,老太太可真生气了。”

顾运心里也没打算瞒着,跟司桓肃扯上关系,在地方上州郡都不说了,如今回了京,只怕有些事情传得要比她想的还要快。

于是慢慢开了口:

“原是司桓肃负皇命去梧州执行任务,似乎是和私卖偷换兵器箭羽有关,如此,动了梧州州牧姚知非的利益,被人报复。大伯父是梧州的监察刺史,自然而然被卷进他们的斗争中,司桓肃为了不使大伯父倒向姚知非那边,就设了一计,让他们误会我们家与他已经做了亲,放出消息,说我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

“什么?”老太太一拍案桌,怒从心起,“竟然有这样没有规矩的事!”

一时气上来,胸口剧烈起伏,吓得文氏连忙过来与老太太抚背,顾运赶紧递了一杯茶过去。

“祖母您别动怒。”

老太太骂她,“你这丫头,遭的都是些什么事,还不知道严重,他那是坏了你的名声。与他扯上关系,吃亏的咱们。你说说,他放出这些话,你以后如何说亲?”边说着,边是连连重重拍了几下桌子。

顾运很不敢反驳,老太太这样子,已经是怒气上头。

“不行不行,此事定要想个法子解决。”老太太沉声道。

文氏想了想,说:“咱们这边暂时还没传出那些风声,保不定也没几个人知道。莫不如,就趁此机会,先与九丫头说上一门亲事,这样一来,那桩假的,不就不攻自破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却是摆摆手,“不妥,不妥,先不说一时之间,上哪儿物色一个好人家。再一个,她上头两个姐姐都没定下,就忽定了她的,恐不更叫人生疑?”

顾运好悬心提了一下,又放下来,她也不想不明不白为了掩盖和司桓肃的假关系,立刻就去弄个真的。

老太太按了按太阳穴,“这事,我要与你们父亲从长计议,只一点,家里这些人,嘴要把严实,别叫我听见不好的话来。”

文氏自是知道轻重,“老太太放心,我醒着神的,必不让下人们乱嚼舌根。”

老太太复又看着顾运,“这原不是你的错,你也不用多想,索性你年纪小些,挨过了这一回,后有亲事上必是能顺顺利利的。”

顾运哪会多想,她心宽着呢,成亲嫁人也不是她生命的终点,更不是做错了选择就没有回头路的,只要她家人爱护她保护她。

譬如她大姐姐顾泰,和离了不是照样这般比别人都优秀。再譬如她二姐姐顾池春,虽然没有和离,可与夫君有了隔阂,能带着女儿救回来,顾家依旧是她的后盾。

如此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第九十七章

老太太有心将这事按下去。却也觉得还得从司桓肃那里讨个说法, 心说他们若不声不响的,倒显得好欺负了。

她先与顾永昌通了个气。

两人在书房内说话。

老太太讲:“他便是天子近臣,是那稽查司风头无两的指挥使, 也万没有坏女儿家闺誉不用负责的道理。告到御前, 都是我们占礼。”

顾永昌听了只道:“偏偏我们现在就算知道司桓肃那小儿扯了谎,却依旧不能叫去戳穿这个谎。”

老太太如何不明白, 这也正是叫她心气不顺的原因。

“我哪里不知道, 戳穿了司桓肃, 就是间接打了皇上的脸。多年来, 梧州成了皇上的一块心病, 司桓肃那小儿为皇帝做事, 是皇帝手上的刀,他指向哪儿,那都是天子的意思。老大在梧州,那个位置上, 还谈什么置身事外, 只怕圣上眼睛早看着。司桓肃使了这样的下乘手段,将我们顾家拉到了他的船上,固然可恶, 但这恐怕正是圣上乐意看见的, 我们若大张旗鼓辨别, 怕是要出事。”

顾永昌叹:“道理你都知道, 我也不多说了。”

老太太剜了顾丰城一眼, “可叫我们九儿怎么办, 这么着不上不下晾着?以后还说不说亲?他倒是利用完九儿得了利, 又不碍着他什么,他以后自去娶好的去。”

顾永昌手下动作不停, 雕着手中的木制小剑,时而吹一口气,那木屑渣子沾得满胡子都是,这模样哪里是外人面前威风堂堂说一不二的顾老太爷,说是乡下间的村人都有人信。

他用手把木屑打掉,道:“你且不知道姓司那小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要讨个说法也简单,只管把人叫过来,就问他一句,说他坏了阿拙的闺誉,问他可愿意负责。”

老太太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着实是愣了好一会儿。

方问:“你这意思,竟是要把假的坐实成真的?”

顾永昌说:“你觉得如何?”

老太太却说:“他那样的人物,你倒是敢的,不怕九儿拿不住,将来吃亏。”

顾永昌捋了捋胡须:“上回与打人过一次交道,此子手腕心计颇深,人品却并不差,非是外头传闻那样心狠手辣,冷血弑杀。”

老太太想了想,先是皱眉,而后又长长叹息一声:“要认真说起来他来,本来算是我本家一族子弟,我原比老爷你还要知道得多些,皆因他身上背着弑父的血债,名声就不好。你看京中哪一个家族待见,从小遭受的非议不知凡几。更有后来那些听风是雨的,连他弑父的原因都不知道,就在背后亦是批斗狠骂。别人砸着石头欺辱他打压他,他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心性手段可见一斑,只是这样的性情,比之一般人更要冷厉一百倍。若嫁了她,可是要生受外人的唾沫星子和流言蜚语。”

顾永昌洗了手,坐下来,“这些倒不是事,冷厉那也是对外人的,我看司桓肃心里有血性,这样的人,别的方面先不说,有一点好处,经得住事,护得住人。你可看看大丫头,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替她择了一个那样软弱无能之人为夫婿。咱们家两个丫头,大丫头和阿拙,与一般的姑娘格外有些不同,若换成五丫头,七丫头等这话我提也不会提,她们连见司桓肃这个人都怕,别说知道他弑过父,只怕连因结亲带来的闲言碎语都经受不住。这就是各人天生的性格。”

说着说着竟然噌一声笑了,“但你可见过阿拙为外人的声音闲话困扰过?都说我偏爱与她,见识过这丫头为人的,也难保不偏心。”

老太太心内无不认同,回忆起来,“二房里这么多姑娘,只大丫头是从文氏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记得九儿还不大的那会儿,她的奶妈妈不准她亲近周姨娘,劝她说,那会让太太不高兴,说要讨太太开心,便是要远着姨娘,九儿捂着耳朵不肯听,当天就告诉了我,说不要奶妈妈,说自己是周姨娘所生,为什么不能亲近,她不亲近了,难道别人就不知她是谁生了,还说自己才不管嫡出庶出,她不需要被外人高看一眼。当时也不过五六岁,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我就知道她那心呐,里头比谁都大,非是会被嫡庶二字束缚住的。”

顾永昌:“所以说婚事这东西,有时真是玄之又玄,定是要两个性情适合的人在一处方才好。你操心阿拙名声给司桓肃坏了日后难说亲,果真如我说的,先看看司桓肃怎么说。”

老太太依旧犹豫,“我再考虑考虑,那人到底坚冷危险了些,在那个位子上,旁人又怕又记恨的,到底少了些安稳。”

这也是事实。老太太疼爱顾运,当然是想替她选个处处都好的亲事。

不过因为顾永昌这一通话,日思夜想的,到底按捺不住,不过三五日,就下了决定,写了张帖子,叫人往司桓肃府上送去。

且这日还特地把顾运支离开,是叫顾永昌带几个孙女去京郊的庄子里放风去了。

其实也是顾存珠近来身体转好,老太太看她屋子里憋了一个冬天,小小年纪成了个闷闷的性子,怪不落忍的,正又有顾运这一桩,索性就让她们都出去玩。

连文氏都也未在,单只有老太太见司桓肃。

司桓肃不燥不急,也不似出公案时带着一身的冷酷之势。

今日竟显得有几分平易近人的意味。

老太太暗暗打量这人形容样貌,这一点倒是不得不夸一句,却是龙凤之资,一等的俊朗相貌。

司桓肃倒先给老太太请了个安。

这原本也属应当,他们毕竟是本家一族出身,且就算不论这个,老太太这般年纪,难道还受不得人的一礼?

却不想,接着司桓肃还主动提起二人的关系来。

见他略略抬眸,开口说: “要论起来,辈分上,我还算是老太太的重侄孙呢。”

老太太眉眼就眯笑了,“你若要论,我就托些大,也不叫你司大人,便叫你一句桓小子,可使得。”

“老太太随意。”

他这样不卑不亢,老太太也省得藏着掖着,直接开口说起今天请他来的目的。

“此番下帖子请你来也不为别的,只为一桩,你心里可有数?”

司桓肃端起手里的茶盏,轻轻晃动了一圈,慢声开口:“除了我扯出来的与你们府九姑娘那桩假婚约,怕也没别的事了。”

老太太见他脸色寻常淡定,一未有愧疚二未有慌张,一时料不定他这是心里已有应对的主意还是单纯没放在心上。

却不等她先发问,司桓肃却出乎意料认了错,他道:“此事的确是我一手操纵,老太太心中不忿也实属应当,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既欠了你们一回,也能补偿。”

老太太也是愣了一住,心说,果然老头子说得有几分道理,此子做事虽乖戾,惯用手段,却也不嚣张目中无人。他若果真狠辣无情,万般因果不放在眼里,一句话不用说,他们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

只是说的这些话,也并不叫老太太满意。

便意有所指缓缓开口:“你倒不是欠了我们一回,而是害了九儿。你可知,名声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重要?”

司桓肃微微皱起眉来。

老太太继续开口:“我说句不好听的,今遭我们把这桩假婚事认下,想着待过得两年,再说已经毁了与你的婚约,那也得有不少人会嫌弃九儿你知不知道?这世间对女子就是这般苛刻,你要说大概不是每个人都心眼针尖大,总有那些不计较的。可是,我却要问一句,九儿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些千难万难,任由别人讨论猜度?”

司桓肃抬眉,看向老太太,出声:“老太太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的话,但说无妨。”

老太太眯了眯眼睛,“老身的确想了法子,就不知道你肯不肯。”

“说来一听。”

老太太:“九丫头再过得两年,便到及笄之年,可以开始说亲了,期间,我若看中合心意的人家,自会去相看说和。可,真要因为那桩假婚约多生波折,致使不顺,你需得答应我。”

“亲自为九儿兜底。”

那一最后句话,似一记重雷,重重在他耳边锤响。

为顾运兜底?

对方这意思是……让他娶顾运?

司桓肃从未想过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这完全在他都意料之外。听到后,心都瞬间生出一种荒谬感,平静地想,顾家老太太莫不是疯了。

这使得他眼神瞬间锋利的几分。

“怎么,你不愿意?”老太太说,

几秒钟后,司桓肃却倏然一笑,“老太太是认真的?我司桓肃是个什么的人,想来京中无人不知,您更不会不知,既知道,何以就敢轻易许下婚约。”

“我心中自有考量,如今只问你答应不答应,答应,就与我签约下一份只你我二人知道的协议,在九儿未婚配之前,你亦不可婚配,若他日有那般的运气得觅良人,这纸协议就作废,你也再不受约束。倘或没有那个命,这便是婚约之书,你便要娶了九儿。若不肯同意,我就只当今日并未请你过来,你也并不知道这件事。”

老太太直视司桓肃的眼睛,盯着他。

良久,司桓肃站了起来,沉声说了一句:“好,我答应。”

老太太方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随即,从案桌上抽出一张契约纸,递给司桓肃,“签下字,这便作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