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披不是莽夫,他告诉执骨:“昨夜的暴风雪后,就连王都的积雪都没到大腿了,那片山谷的雪只会更深。乌石兰回来路上,经过前一日的奔波,定是人困马乏,加之天寒地冻,就算他有通天的武功,又能发挥出几成?”

他把手放在胸前向执骨行礼:“小人愿意替少爷分忧,倘若被乌石兰击败,小人立刻自我了断,绝不会供出少爷!”

万事俱备,只待乌石兰动身。

几天后,乌石兰原定返回王都那日,在住所焦急万分的执骨,终于等到了解披传回来的口信,短短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不辱使命。

执骨长长呼出一口气,表情慢慢归于沉静。

他马上要进宫了,在处邪朱闻面前,再小的破绽都是致命的。

“走吧。”他正了正头冠,带着候古和舌人上了马车。

车轮碌碌,目的地是摄政王的宫殿。

莫迟:“后来我调查了才知道,当天晚上,处邪朱闻就把周回抓了。”

杜昙昼满脸不忍:“然后周回为了不连累你,受尽酷刑也宁死不招,最后在狱中……自尽了?”

“不。”莫迟接下来的话让杜昙昼相当惊讶:“周回入狱当晚就招了,他没有承认他是夜不收,但他却承认了将消息泄露给大承的事。他说他是为了钱,而他的消息来源,正是数月前被杀的蔡七。”

短暂的怔忪后,杜昙昼渐渐回过神来:“我明白了,他是在用这种方法,让处邪朱闻不再怀疑他是夜不收?”

“对。”莫迟唇边泛出一丝笑意:“你还是那么聪明,不愧是我喜欢的……”

杜昙昼的心突地一跳,他很想听莫迟把整句话都说完,又觉得在这种时候说表白似的情话,听上去格外像不吉利的预兆。

莫迟终究没有把那句话讲完,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杜昙昼,低喃的尾音消散在风中。

“处邪朱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他得知鹿孤招认的那一刻,他就对执骨的诬告产生了怀疑。”

说到这里,莫迟勾唇一嗤,满带讥讽:“执骨也不算是诬告,毕竟他做梦也想不到,鹿孤竟然真的是夜不收。”

鹿孤下狱后,处邪朱闻没有休息,一直坐在大殿内,等待审讯官的汇报。

不过一个时辰以后,负责审问鹿孤的官员就进宫求见了。

“你是说,这个叫鹿孤的什么都认了?”处邪朱闻挑起一边眉毛,像是非常惊讶的样子。

审讯官:“是的朱闻大人,鹿孤说他的确卖过一些消息给大承,通过这种办法赚了不少钱。属下去他家中查过,他住的地方看似普普通通,实际上床底墙角还有柜子里,都藏满了钱。”

“他的消息来源呢?”

审讯官:“鹿孤说,他的消息来源,正是几个月前被处死的叫蔡七的夜不收。”

“蔡七?竟然是他?”

“是。”

处邪朱闻略作思索,道:“继续审,给你三天,别把他弄死了,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

审讯官领命离去,大殿重新恢复寂静。

老宰相斟酌片刻,思索着开口:“朱闻大人,且不说鹿孤所言是真是假,倘若他真与蔡七有接触,那我们又怎能保证,他不会是另一个夜不收呢?”

处邪朱闻冷冷一笑:“你也做了快十年的宰相了,这十年里,我们杀过多少夜不收,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这……臣对大人一片忠心,没有任何悖逆之想,从未接触过夜不收,又怎会了解——”

处邪朱闻打断他的话:“那些大承派来的奸细,一个比一个嘴硬,不管受了多少刑罚,从来没招过一个字。可你看这个鹿孤,刚关进牢里没多久就招供了,你觉得,他真的会是夜不收么?”

老宰相一时愣住。

处邪朱闻的语气逐渐变得危险:“倒是这个执骨,我有些看不透了,他明知是我杀了执思,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怨恨,在王都逗留了这么久不说,居然还愿意为我焉弥除掉更多的夜不收?他做的事,反倒不符合情理了。”

老宰相终于反应过来:“您是认为,执骨此人不可信?”

“没有任何好处的事,你觉得,会有人愿意做吗?”处邪朱闻眼底寒光一闪,在他看来,执骨反而比鹿孤更值得提防。

老宰相:“臣明白了,臣马上派人去调查执骨的。但是,臣在告退前还有一言,不知大人您……”

处邪朱闻眼皮一抬:“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鹿孤和乌石兰来往甚密,为了查清他们的关系,我已经命人到乌石兰的家乡去调查了,明日应该就有结果。”

“大人思绪周全,是臣多思了,只是此事事关您的安危,臣不敢懈怠。”

处邪朱闻挥挥手,让他不要再讲这些没用的废话:“刚好乌石兰不在,等他回来以后,不要让他知道今天的事,免得多生事端。”

老宰相行了个礼,颤颤巍巍地走了。

到这里,处邪朱闻还没有对乌石兰产生多大的怀疑。

可一直到第二天深夜,原本早就应该回到王宫向他复命的乌石兰,都没有出现。

从前,无论替他完成多艰难的任务,乌石兰都从未误过他规定的期限。

这次不过是送几封信,为何迟迟不归?

猜疑之心一旦出现,就会愈演愈烈。

三日后,当带伤归来的乌石兰跪在他面前时,处邪朱闻对这位侍卫长的疑心已经到达了顶峰。

“乌石兰,你去把鹿孤带来,就带到我的偏殿里,我要看你亲自审他。”

第110章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让我杀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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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孤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膝盖跪得生疼,稍微动弹了一下,血就从伤口流出来,如线串般滴落在番莲花地毯上。

交织的缠枝莲吸了人血,妖艳的红花透出森森鬼气。

鹿孤身上的伤太多,已经分不清血究竟是从哪条伤口里流出来的了。

摄政王金碧辉煌的偏殿中,只有他和乌石兰两个人。

鹿孤不知道,这是不是乌石兰争取来的机会,但他很清楚,处邪朱闻一定就在来的路上。

从正殿走过来,只需要非常短暂的时间,而偏殿外,又有宫中侍卫把守,不需要睁开眼睛去看。

只用耳朵听,都能听见殿外焉弥士兵巡查的脚步声。

鹿孤想,这就是最后了。

面前,那个如利刃般冰冷坚硬的侍卫长,正在流下眼泪。

滚烫的泪水不只滴在他手背上,也砸在了鹿孤心头。

他直起伤痕累累的上半身,竭力看过去,多年前那个在柘山关营地磨着刀的小男孩,总算是平安地长大了。

乌石兰颤抖着抱着他,不断重复说着他们二人都知道不可能的事:“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回柘山关!那里就有大夫给你治伤,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鹿孤本想冲他笑一下,殿外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是处邪朱闻带着侍卫过来了。

鹿孤的神情立刻焦灼起来:“别说傻话了……快点杀了我,把我的头交出去……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

乌石兰拼命摇头,满脸的热泪掉进鹿孤混杂着鲜血的一头乱发中:“我做不到!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对你下手!”

“你不想活就算了!难道要所有人都跟你一起白死吗?!”鹿孤几乎是在嘶吼:“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死了多少人?!想想蔡七!想想之前死去的战友!你要为了我一个人,让他们白白牺牲吗?!”

满心的怆痛让乌石兰的手脚都在无措地痉挛:“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了,我做不到,我——”

处邪朱闻本来已走至殿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侍从传信进宫,要向他禀报,暂时拦下了他。

处邪朱闻向赶来的侍从问了几句话,他的声音瞬间唤醒了乌石兰的神志。

“莫摇辰。”鹿孤从一头乱发中抬起头,双眼森寒如冷铁:“该死的人就站在外面,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了吗?!”

乌石兰牙关紧咬,满口都是腥咸的血味,他颤抖地抽出刀,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心脏痛得恨不得裂开。

鹿孤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莫摇辰,你是大承历来最出色的夜不收,你一定要完成我们的任务。”

寒光一闪,乌石兰腰间那把雪亮的长刀锋芒毕露。

鹿孤盯着近在咫尺的刀锋,轻轻说:“我不会怪你的,来世,希望我们能当一回真正的亲兄弟……”

手持尖刀的宫中侍卫破门而入,一身朱袍的处邪朱闻就站在门外。

鹿孤紧闭双眼,猛地撞向了乌石兰手中的刀!

他的脖颈正对刀刃,而他用的力气之大,让他的喉管顷刻就被利刃割开,半个脖子都被乌石兰手里的刀割断了。

乌石兰骤然睁大双眼,灼热的鲜血喷溅而出,如血雨般四散而下。

猩红的缠枝莲吸饱了血,终于变成了处邪朱闻喜欢的颜色。

如果番莲花真的是地狱之花,它们就应该伸出带刺的枝条,将乌石兰拖入业火永无止息的地底。

但现实却是,乌石兰站在偏殿内一动不动,在处邪朱闻审视的目光下,面对断了气的鹿孤,他连悲伤都不敢去感受。

“这么快就死了?”处邪朱闻冷漠地说:“乌石兰,这么大意,可不像你。”

片刻后,乌石兰平静地说:“此人串通夜不收出卖焉弥,本就罪无可恕,如今畏罪自尽,也算罪有应得。”

处邪朱闻看不见他的表情,单从他平稳的语调中,没有听出丝毫起伏。

鹿孤死得干脆,乌石兰无动于衷,摄政王心底那股无名的怀疑逐渐淡去。

“传令,鹿孤曝尸三日,至于他家中的钱财,就都赏给你了。”盯着乌石兰瘦削的背影,处邪朱闻又补充了一句:“拿着钱就去看大夫,快点把伤治好,我的大殿还等着你来守卫呢。”

乌石兰低声说:“属下遵命。”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头,所以处邪朱闻一直到离开,都没有发现他满眼的热泪。

鹿孤家中存有不少银钱,这是他为身份暴露后的善后做下的准备。

摄政王的命令无人敢不听从,乌石兰必须要将这些钱一分不差地全部带走,否则多疑的处邪氏又不知会生出多少疑心。

在鹿孤家中检查了一番,没有找到任何属于周回的物品,从衣服到用具都是焉弥人常用的。

那个为他起名的夜不收周回,已经从世上完全消失,再也找不到与他有关的东西了。

乌石兰在鹿孤的床上坐了一会儿,“怅然若失”四个字根本无法表达他此刻的感受。

侧腹刀伤的疼痛仿佛一种惩戒,而胸口碎裂般的痛楚,是他作为仅存的幸存者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罪魁祸首之人还没有暴露,他还不能停留在此处。

乌石兰用力搓了搓脸,撑着床边站了起来,腿不小心踢到床柱,竟然把最上层的床板往后踹开了一点缝隙。

本能的谨慎让乌石兰停下了离去的脚步,确定房门锁好以后,他推开床板,露出了下方用作支撑的四个床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