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点点头:“继续。”

终雪松又说:“刚才下官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听到了大人对象胥官之死的分析,感觉与候古案极为类似,再加上两名死者都是乌今人,所以才斗胆有此猜测。”

杜昙昼淡淡扫他一眼:“你倒是聪明。”

终雪松略显赧然:“下官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担心大人不愿意让下官参与此案,所以才想着在外面多听一会儿,还望大人恕罪。”

杜昙昼侧了侧身,让出位置:“那就请终主簿入内细看,或许你能有与本官不同的看法。”

终雪松精神一振,正要撩开衣摆迈进门去,就听后面一众侍卫急急上前几步,阻拦道:“公子不可!死者不详,怎能随意靠近?!”

终雪松回身急道:“都说了我现在是朝廷命官,是出来办案的!你们不要再跟着我!回去跟我爹说,缙京城安全得很!我一个七品小官不需要什么护卫!”

“可是——”

终雪松沉下脸,那张还带着年轻人稚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些许威严之色:“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现在就给我回去!”

几名侍卫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好冲他一抱拳,一齐离去了。

侍卫走后,终雪松立刻向杜昙昼解释:“抱歉大人!那几名护卫都是家父安排的,下官实在推拒不得,以后定不会让他们再跟着下官了!”

杜昙昼略一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

终雪松叹了口气,再一次撩开衣摆,经过杜昙昼身侧,走到了象胥官的尸体旁边。

这应该是终雪松第一次见到命案现场的尸身,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害怕或者迟疑。

他先是站在一旁,将象胥官的尸体从头看到尾,随后蹲下身来,两指搭在尸首脖子上的伤口两侧,用力往两边掰开,检查伤处的形状和深度。

他的动作虽然有些生涩,但都非常准确,一看平日就下了功夫读书的。

片刻后,他直起腰,抬头望向杜昙昼,似乎有话想说,又怕自己说错。

杜昙昼:“但说无妨。”

终雪松咽了咽唾沫,做出了人生中第一次对于死者伤情的判断:“象胥官喉间的伤口,深可见骨,长约两寸,没入喉头约半寸。伤处内部较窄而外部更宽,应当是单刃的刀所致,而且……”

杜昙昼问他:“而且什么?”

终雪松有点为难,眉头微蹙,来回搓了搓手指:“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小对番邦习俗很感兴趣,不仅看了许多介绍焉弥和乌今的书册,还自学了一点简单的两国语言,所以……”

“你只管说。”

终雪松清了清嗓子:“所以,下官认为,不管真凶身份究竟为何,至少在杀死象胥官时,他使用的更像是焉弥人惯用的刀法。”

杜昙昼脑中的弦猛地一动:“何出此言?”

终雪松让杜昙昼看象胥官的伤口:“大人请看,此处刀伤左右的深度几乎一模一样,说明凶手出刀时并没有起势,也没有采用任何有招式的刀法,他出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对方。”

京兆府尹忍不住问:“这有何奇怪之处么?凶手出刀不就是为了杀死对方?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终雪松摇了摇头:“我们中原人,无论是学剑还是学刀,都要从最基础的招法开始学起,虽然剑招和刀法五花八门,但总归有规律可循。可焉弥人却不同,他们不讲究任何循规蹈矩的招式,只求能杀死敌人,所以他们用刀时往往直劈直砍,而且讲究一招制敌,每次出手都直取对方致命处。”

终雪松停顿须臾,继续道:“所以下官斗胆猜测,凶手即便不是焉弥人,也应在焉弥生活多年,对他们的刀法掌握得相当娴熟。”

终雪松说完这番话,室内就陷入了静寂,谁也不知道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做出的判断,到底可不可信。

沉默片刻后,杜昙昼突然对着墙边的角落说:“你觉得呢?”

终雪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惊讶地发现,原来在墙角一直站着一个人,而他进来这么久了,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那人身材劲瘦,微垂着肩膀立于暗处,腰间挂一把长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终雪松一眼不眨地盯着对方的脸,再一次确定,他从那人清秀的面孔间,真的没有读出任何神情。

和表情空白、毫无所想的普通人不同,这人的面无表情来自于强大的控制力。

只要他想,那么外人就不可能从他脸上猜出他的所思所想。

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把自己的气息完美地隐藏在环境之中,任谁都无法注意到他。

终雪松心想,怪不得进来这么久,他都没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要不是杜昙昼突然出声询问,也许直到离开此地,终雪松也不可能注意到他的身影。

这个人是谁?不需要问,终雪松已经有了答案。

他站起身,向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下官见过莫大人。”

第92章 “我是真的舍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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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迟朝终雪松略一点头,算作回礼。

杜昙昼问他:“你觉得凶手会是焉弥人么?”

“不好说。”莫迟语焉不详。

杜昙昼听出了他言语间的谨慎,没有继续问下去。

谁知终雪松是个不死心的,他在杜昙昼和莫迟脸上来回看了好几遍,随后追问莫迟道:“莫大人可是觉得下官判断有误?您无需多虑,直言指出便是,下官绝不会心生怨怼。”

终雪松眼神清澈,目光清亮,眼底一片赤诚。

他一点都不像是被终家派来打探调查情报的,反而像是对此案发自内心的关心。

——他好像是真的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杜昙昼查明真凶。

莫迟琢磨了一会儿,字斟句酌道:“焉弥人惯用弯刀,造成的伤口应该是两端浅,中间深,所以……”

“对了,弯刀!下官怎么把此事忘了!”终雪松低下头,再次检查了一遍象胥官颈间的伤口,然后道:“下官大概猜到凶器的形状了,凶手使用的应该是一把长直刀,这样才能站在窗外也能对象胥官使出致命一击!从刀口深度来看,此刀应该不宽,刀身约莫两指宽度,这种刀中原地区不常用,倒是番邦胡人,还有毓州人多用!”

终雪松视线在房中一扫,正好见到挂在莫迟腰间的那把长刀,立刻向莫迟拱手道:“凶器应当和莫大人的刀十分类似,不知大人可否解下来,让下官对比一二!”

莫迟眼神一暗,当即按住刀柄。

杜昙昼压紧眉心,质问道:“终主簿这是何意?”

终雪松也意识到此言不妥,连忙解释说:“两位大人不要误会,下官没有怀疑莫大人的意思,下官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万一说错了,恐怕会误导大人断案的思路。”

杜昙昼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就听莫迟的声音传来。

“无妨。”莫迟抽出长刀,反手将刀柄送到终雪松面前:“终大人自行检验吧。”

杜昙昼略显惊讶地看了莫迟一眼,莫迟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没有与他对视。

终雪松接过莫迟的刀,放到象胥官脖颈间比对了半天,随即对杜昙昼说:“禀大人,下官对凶器的推断应该不会有错,割破死者喉咙的刀,就和莫大人的这把极为类似,修长、细匀,却又极度锋利,不似中原武器,更像是塞外常用的形制。”

终雪松将刀双手还给莫迟,莫迟插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终雪松站起身:“杜大人,下官来之前也曾查过鸿胪寺的簿册,被杀的这两名乌今人曾经一同去过焉弥,如今二人又疑似被关外来的凶手所杀,这其中难道真的没有关联吗?”

杜昙昼沉吟片刻,对他道:“终主簿先在此地继续搜查,说不定会发现其他新的线索,本官去院中搜寻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凶手留下的痕迹。”

终雪松点了点头。

杜昙昼走了出去,莫迟自然而然地和他一起来到院中。

走到一个离终雪松足够远的地方,杜昙昼才停下脚步,转过头低声问莫迟:“你在焉弥时,可曾与乌今人打过交道?”

莫迟摇了摇头:“我不会说乌今语,这种事轮不到我做。”

杜昙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问:“那在焉弥,都是由什么人负责处理与乌今有关的事务?”

莫迟的脸上有了一瞬而逝的凝滞,那是一个细微到只有杜昙昼才能察觉的神情。

“……不知道。”莫迟说:“也许是某个焉弥官员吧。”

杜昙昼不动声色:“是吗?既然你不知道,我只能找其他人去问了。”

莫迟向他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杜昙昼假装没有看见。

终雪松从房中走出,找到杜昙昼所在的地方后,笔直朝他走来。

“杜大人,下官觉得这两件命案之间必有关联,下官想去找可能知情的人了解一二。”

终雪松没有明说他要去找谁,杜昙昼也没有刨根问底,说不定他们终家在缙京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人脉,能够为终雪松提供线索。

“也好。”杜昙昼不需要摸清终雪松的去处,因为他自有要去的地方:“本官也想查清楚,这两个乌今人当年在焉弥究竟遇到了什么。”

终雪松到底年轻,心里的疑问一时藏不住,径直问出了口:“大人要去何处?”

杜昙昼:“本官要去驿馆,拜见木昆王子。”

与终雪松在象胥官家门口分别后,杜昙昼没有上马车,而是带着莫迟朝驿馆步行而去。

驿馆离这里不近不远,走过一个街角,莫迟好奇地问:“侍郎大人今日怎么有此闲心?想在城里逛一逛了?”

“想什么呢?”杜昙昼略带责怪地瞥他一眼:“我是想着,今天出门得早,你还没来得及吃早饭。这一路过去,街上有不少早点摊子,你喜欢哪家,我们就吃哪家。”

莫迟摸了摸鼻子,嘀咕道:“我都忘了吃饭的事了。”

他随意地指了一间店铺:“就那家吧。”

等待食物上桌的间隙,杜昙昼从筷篓里抽出两双木筷,重新摸出一面干净的手帕,在筷身上来回擦拭。

莫迟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出一趟门到底要带多少手帕?”

“多着呢。”杜昙昼头都不抬:“到时候叫杜琢给每一块都绣上你的‘莫’字,就算替你盖了章了。”

莫迟眨了眨眼,表情有些呆滞,不知道是惊讶于杜昙昼这种别具一格的宣示主权的方式,还是吃惊于杜琢那个粗糙的大老爷们儿竟然会绣工。

不久后,点的吃的全都上了桌,莫迟从杜昙昼手里接过干净的筷子,把头埋进热气腾腾的面碗里,吸溜着面条吃得飞快。

杜昙昼吃得慢条斯理,碗中的面条还没动几根,就见莫迟放下了筷子。

凑过去一看,他碗里的面就这么被他三两下吃完了。

感受到杜昙昼讶异又佩服的目光,莫迟朝他抬了抬下巴,面露些许得意。

杜昙昼把刚才擦筷子的手帕递给他:“擦擦下巴吧,上面还沾着葱花呢。”

“……”莫迟撇了撇嘴,抓过手帕,随意地在下巴上抹了几把。

杜昙昼心中暗笑,为了掩盖笑意,忙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吃起了面条。

直到他一碗面吃完,莫迟都没有再说话。

杜昙昼还以为这小子怎么了,抬头一看,只见莫迟单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双眼轻闭,快要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