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景三因为经常挨揍,早就练就了一身抗打的技巧,但还是被几个人的拳打脚踢痛得哀嚎不已。

就在他以为自己今天要被打死了的时候,忽然有人站在巷口,冷飕飕地说了句话:“小孩子偷东西,揍两下就行了,还真要把人打死么?”

说话人正是景三刚才盯上却又放过的那只“肥羊”,他身后还跟着那五六个护卫,正和他一起朝景三望过来。

几个打他的人停下动作,被他偷了东西的失主和那人交谈了几句,往景三身上吐了口涂抹:“呸!小畜生,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这次先放了你,下次再让我见到,非宰了你不可!”

景三过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他鼻青脸肿,浑身的骨头都在疼痛。

方才解救他的人走到他身前,这个人并没有责怪他,也没有对他说教,问他小小年纪干什么不行,为什么要偷东西,他只是平静地问景三:“吃饭了吗?”

景三摇摇头,一股鼻血忽然流了下来,他连忙抬袖子去擦。

那人也不在意他的狼狈,低头对他说:“走吧。”

杜昙昼问景三:“这个人就是鹿孤?”

“对,他就是乌今富商阿伏干的儿子。”

杜昙昼思索着问:“为何在阿伏干的户籍造册里没有他的记录?”

景三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猜,可能因为鹿孤只是他的养子。”

“养子?”

景三:“对,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阿伏干收养的儿子。”

那天,年轻的鹿孤请年幼的景三吃了顿饭,鹿孤做事很有分寸,他没有请景三吃饕餮大宴,只是带他在附近的面馆吃了碗羊肉面。

吃面期间,他和护卫们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吸溜着面条,没有多问景三一个字。

一顿面条唏哩呼噜吃完,景三放下面碗,擦了擦鼻子下面残存的血迹,正色对鹿孤道:“你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今天这段饭钱算我欠你的,等我攒够了,就去你家还你。”

几个护卫噗嗤一笑,显然没把他这个小扒手的话听进去。

但鹿孤却当真了,他很认真地对景三说:“我叫鹿孤,住在西龙璧坊西南角最靠近坊门的那间院子,你要还钱,就到那里找我。”

“西龙璧坊西南角……你是阿伏干家里的人?”景三听过那个富商的鼎鼎大名。

鹿孤说是。

“我记下了。”景三站起来,比鹿孤坐着还矮半头,攥着拳头严肃地向他保证:“我要努力攒一段时间的钱才能还得起,你不要以为我会食言,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我知道了。”鹿孤应了下来。

从那天起,景三每偷到一点钱,就悄悄存下了很少的一些,不上交上去。

但他不能偷存太多,因为那小偷头子精明得很,每次孩子们偷回去的钱他都要来来回回细数,生怕被他们昧下了。

景三自认已经做得很谨慎,但没过多久,还是被那人发现了。

等待景三的,是他这辈子遭过最惨烈的一次痛打,他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被打断了,皮肤都要寸寸裂开。

一番毒打后,小偷头子将景三扔到了大街上,那天正值倾盆大雨,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要是淋一夜的冻雨会发生什么,谁都可想而知。

景三倒在街角,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慢慢换回了他飘忽的神志。

刚才挨打的时候,他一直攥着拳,拳头里捏着他,是他好不容易攒下来,要还给鹿孤的饭钱。

不知淋了多久的雨,景三凭借最后一点意志站了起来,一路流着血、扶着墙,找到了鹿孤的住处。

他只来得及敲了敲鹿孤家的角门,就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鹿孤家中的下人厢房里了,景三撑着床坐起来,发现身上的伤口全都被仔细地包扎过,而房中到处萦绕着浓郁的药味。

一开始,他以为是有人在为他熬药,可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半天,都没有人注意到他。

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才有下人从外面走过来,见到他醒了,赶忙跑去找鹿孤。

鹿孤来时,景三已经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站到了地上。

见到鹿孤,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攥着的钱递给他:“饭钱攒够了,我来还你。”

他的声音非常虚弱,但语气却相当坚定。

鹿孤一愣,收下了他的钱,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请大夫给你治伤,也花了不少钱,要是你想还的话,不如留下来在我府里当个仆役,就可以拿工钱抵药钱了。”

他没有问景三是怎么受的伤,他甚至没有表现出对于这个小孩同情,他只是就事论事地为景三提供了一个选择,一个不会伤害到他幼小自尊的选择。

景三低头思考片刻,问:“可我偷过东西,你不介意吗?”

“你会偷我的东西么?”

景三连连摇头。

鹿孤笑了:“那就足够了。”

景三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他:“你家里怎么会有这么浓的药味?不会是给我熬的药吧?”

“当然不是,还没轮到你呢,这些药是给我父亲准备的。”

杜昙昼出声询问:“阿伏干病了?”

“是的,而且病得很重。”景三回忆道:“他家里那么有钱,请了很多医生,吃了好多药材都不见好,到最后,鹿孤甚至和我一起带着药渣去了临台门外。”

“临台?”

景三:“他们说把重病之人的药渣埋在临台门口,就能借临台侍郎的中正之气压制住病气,病人说不定就能活了。”

杜昙昼皱起眉:“那个时候的临台侍郎是……”

“是褚思安,就是后来谋反被杀的皇帝的亲叔叔。”景三感慨道:“可能因为他品行不端,所以也无法压制住病气吧,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其实是个很和蔼的人。”

八年前,阿伏干重病濒死之际,鹿孤和景三带着他喝剩的药渣,偷偷摸摸来到临台官署外。

褚思安贵为皇叔,不像杜昙昼这般亲和,他非常不喜欢老百姓做这种事,曾经命令禁止此种行为。

但这个说法在缙京城里可谓人人皆知,鹿孤彼时也着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好领着景三趁夜跑到临台官署外的大街上,一边挖坑,一边还要留意着临台里面的动静。

尽管二人已经十分小心,但坑刚挖好,就被走出官署大门的褚思安发现了。

这个为人处世严厉到令人畏惧的临台侍郎,在见到景三那张小脸时,不知为何,原本气势汹汹的态度软了下来。

正当二人准备磕头求饶时,停在官署外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远远就朝褚思安跑过去。

褚思安笑着蹲下身,张开手臂把小姑娘抱了起来:“怀宁!你来接爹爹了!”

名为怀宁的幼童见到跪在地上的鹿孤和景三,不解地问:“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褚思安叹了口气,偏过头对二人催促道:“动作快些,不要被其他人见到了。”

鹿孤连连磕头谢恩,而景三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把药渣埋进了挖好的土坑。

八年后,漏泽园里,景三挠了挠头:“你说,这个褚王爷也不算太坏吧。”

一直沉默的莫迟突然问:“这个办法有用么?”

“当然没有。”景三一哂,指了指面前的墓碑:“要是有用,他还会躺在这里吗?药渣埋了没两天,我这位恩人的父亲就撒手人寰了!”

第88章 “不怎样,就是我忽然想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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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伏干去世的第二天,他在缙京的各路亲戚就找上门来了。

景三不知道阿伏干居然在大承有这么多亲眷,可他病重的这大半年,为什么这些人一次都没来过呢?

景三说:“其实那时候我太小了,具体的经过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那些人都是来分家产的。他们平时从来不到府里来,也不与阿伏干来往,可谁知他们找上门以后,居然对阿伏干所有的各项财产了解得一清二楚。”

杜昙昼问:“是候古告诉他们的?”

“没错!”

景三讲起自己的过去时,语气都很平静,不见半点自怜或者悲痛,但一提起候古就义愤填膺,难掩怒意。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画面,阿伏干老爷躺在灵床上,脸色苍白发青,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候古就站在他的尸身旁边,拿着家中的账册,对来分家产的那群人一一汇报!”

莫迟有些奇怪:“鹿孤难道不在?”

“当然在!他全程都在旁边站着,把那群人的丑态尽收眼底!他们个个都说鹿孤是养子,没资格继承家业!”

鹿孤那时不过十七岁,却有着远胜同龄人的冷静自持,他并没有和面前这群人争辩,只是问了候古一句话:“我父亲对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背叛主人?”

候古是如何作答的,景三已经记不真切,大抵是阴阳怪气地讽刺了鹿孤几句吧。

鹿孤没有生气,转而对其余众人道:“诸位说我是养子,无权继承我爹的遗产,这点我不与诸位争辩,我本就不是为了钱才愿意被阿伏干老爷收养的。但我爹如今尸骨未寒,诸位就是再心急,也要等他出殡后再来府里闹事吧。”

杜昙昼问景三:“后来呢?他们走了么?”

“怎么可能!”景三摆摆手:“鹿孤那时候还太年轻,身边又只有我这个九岁的小流浪儿,哪里是那群乌今人的对手?阿伏干去世的第二天,他们就把家里的钱都分得七七八八了,而那个候古,也在捞了一大笔钱后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一群人走后,鹿孤在家中找了许久,也没凑出来能够将阿伏干厚葬的钱。

景三自告奋勇,说他知道请谁来办丧事能办得便宜又利落,鹿孤说要与他同去,被景三制止。

“只能我出面,要是你与我同去,他们一看你就像个有钱人,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

鹿孤于是把剩下的钱都给了景三,让他去找能操办葬礼的人。

离开鹿孤府没有多久,景三就在街上被之前的小偷头子抓了。

“好啊!我说这么多天你躲到哪里去了?还敢逃跑?!看老子不揍死你!”

景三奋力挣扎,最后还是没能逃脱,被那人抓回原来的地方关了起来。

在被关了七天以后,一直紧锁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小偷头子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在他背上踹了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景三在地上滚了几个跟头,最终停在了一双缎靴前——是鹿孤来了!

鹿孤把景三从地上扶起来,替他排掉身上的灰:“抱歉,我来晚了,我找了好几天才找到这个地方。”

“你——”景三晕头转向,摸不清头脑。

鹿孤对他说:“走吧。”

景三回头看了看小偷头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不太敢走。

鹿孤拉起他的手:“走吧,我已经把你从他手里赎出来了。”

景三被突如其来的自由与喜悦冲昏了头脑,拉着鹿孤的手走出去好久,才突然想起来问:“阿伏干老爷的葬礼呢?你给我的钱都被那厮抢走了!我还没来得及找到能办葬礼的——”

鹿孤摇了摇头:“你走以后,又有几波人来过,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连下人都走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