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朕该怎么做?!”

杜昙昼再拜,拱手道:“陛下对外可称怀宁郡主因病去世,同时将她追封为怀宁公主,并予以厚葬,以表达陛下对亲眷离世的惋惜悲伤之情。至于郡主府里的下人,通通给予钱财后遣散,然后封闭郡主府,对外就称,是要保存下郡主最后生活的痕迹。”

褚琮紧紧握着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他忍耐着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可朕真的不想这么做。朕只要想到此事的后果,就阵阵后怕,若是赵青池临阵被逼反,莫说朕的帝位,整个大承都面临国土沦丧的险境,朕——”

“不会的。”良久不出声的莫迟突然开口:“回陛下的话,不会的。只要赵将军还镇守在柘山关,只要草民的夜不收弟兄们还潜伏在焉弥境内,陛下的江山就坐得稳。区区一个怀宁郡主,怎可能动摇陛下的社稷?”

莫迟的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疾不徐,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番话,褚琮心头的愤怒与忧虑,就这么神奇地被抚平了。

好像只要莫迟说一句“不会的”,那么就算天塌地陷,他也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这就是“摇落星辰”的夜不收吗?

即便身为帝王,褚琮也是第一次,有种被人深深保护着的真实感。

不对,他又很快否定了,是第二次,上一次还是杜昙昼孤身闯进宫里的时候……算了,现在没工夫回想这件事。

杜昙昼亲眼见到,褚琮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好吧。”最终,皇帝还是做出了最理智的判断:“就按你说的做。记住,此事务必低调处理,经手人定要嘴严。也不要算什么吉日了,赶在过年前,把她埋了吧。”

杜昙昼松了口气。

褚琮又道:“缙京城北有块墓地,朕听说京里的富商多藏于那处,就把她埋在那儿吧。”

杜昙昼说是。

褚琮站起身,背影显得有些疲惫:“朕本来是急匆匆赶来,想见她最后一面,没承想……罢了,她不便处置,可那些受她指使的人,你一定要严加审问、从重发落。若是查实无误,都赶在过年前砍了。不要将这些乱臣贼子留到过年,以免影响来年的国运。”

杜昙昼全数应下。

褚琮抬腿向外走:“时辰差不多了,朕也该回宫料理政事,后续事宜交由你全权处置,待此事完结,你也能过个好年了。”

杜昙昼和莫迟双双行礼,恭送皇帝离去。

褚琮走后,莫迟大大松了口气,他看似镇定非常,还用一番话就抚平了褚琮的心绪,实际上紧张得要命,生怕哪句话说不对,就被人拖出去砍了。

杜昙昼打趣他:“你于焉弥宫宴刺杀国王都不怕,见到自家君王却害怕了?”

“不一样,那时候我心里有数,刚才我可一点数都没有。”

杜昙昼笑道:“那你还语出惊人,几句话就让陛下打消了顾虑?”

“我那都是有感而发。”莫迟咕哝道。

杜昙昼的笑意渐渐加深,正当他想夸莫迟几句时,脑中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莫迟问怎么了?

他神色一变,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赵夫人是怎么牵扯进整件事的?”

莫迟想了半天,道:“好像是说她怕赵慎待在官署觉得冷,带着小厮婢女去给他送衣服。谁知官署杂役说漏了嘴,赵夫人得知赵慎失踪,求助于怀宁郡主,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杜昙昼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可怕:

“那个时候,陛下已经下令,让翊卫暗中包围赵府,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而且,我特意嘱咐太常寺,除非赵府派人来问,否则无需知会,赵夫人是如何得知赵慎缺衣服?又是如何畅通无阻地离开了赵府,带着下人赶到了太常寺?”

莫迟神情一凛。

看似以怀宁自尽宣告终结的谋反案,背后似乎仍另有隐衷。

原本清晰的案件脉络,骤然又陷于迷雾之中。

第37章 “你的主人不是怀宁!”

=======================================

天色大亮后,赵慎被释放,赵府解了封禁,赵夫人也被杜昙昼悄悄送回府中。

夫妻二人历经多日波折,终得相见,自是有许多衷情要诉。

只是杜昙昼这个煞风景的,没给人家小两口多说几句话的机会,就带着莫迟找上门了。

他备下了厚礼,说是要给二位赔罪。

“都怪本官办事不力,害得赵公子在牢中关了那么久,赵将军又平白无故担了污名。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二位莫要推辞。”

赵慎感激道:“大人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来龙去脉下官都听内子说了,各中凶险下官无法想象其万一。若没有大人慧眼善断,我赵府上下只怕都要被奸人所害。大人就是我赵家的救命恩人,下官本想明日就登门道谢,怎料大人先来了。”

杜昙昼谦虚道:“断案乃是本官职责所在,公子莫要介怀。”

赵慎又道:“大人的恩德,下官感激不尽。”

杜昙昼又要说上两句谦辞,赵慎还要再补上三句感谢的话。

莫迟坐在一旁,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你来我往来来回回说了老半天,杜昙昼才进入正题。

“本官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要向赵夫人确认,此事与案情有关,不得不登门叨扰。”

赵夫人说她有问必答,还请杜侍郎尽管问。

杜昙昼斟酌着措辞,谨慎地问:“夫人当日是从何处得知,公子要留宿在太常寺官署?”

“是赵慎的贴身侍从,一个叫牛七的小厮,他那日从外面回来,说夫君留宿官署,怕夜间寒冷,让妾身送冬衣过去。”

赵慎满脸疑惑,他告诉杜昙昼:“那日,在下官离开太常寺前,牛七说他身子不适,头重脚轻的,想要回府休息片刻,下官就让他走了。后来直到下官被临台的人带走,都没有再见到他的人影。”

杜昙昼问赵夫人:“这个牛七可是怀宁郡主为你买来的?”

提到怀宁,赵夫人的神色立即黯淡下来。在得知她是陷害公爹和夫君的幕后黑手时,赵夫人吃惊又愤怒,可得知她服毒自尽后,这种惊愤又掺杂进了悲伤与怅然。

其中心境之复杂,无法为外人道也。

“……是的。”赵夫人低声道:“都是她熟悉的人牙子为府里采买的,妾身嫁入京中前,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在妾身娘家有了意中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妾身就把她嫁了,留在了娘家。入京后,身边缺个得力的人,就把牛七和一个叫麻音的丫鬟当做贴身使用,牛七给了夫君当小厮,麻音成了妾身的丫鬟。”

杜昙昼又问后来呢?

赵夫人告诉他,后来她就在牛七和麻音的陪同下,去了太常寺。

牛七到太常寺走了一圈,回来说,里面的人说了,赵慎早就回府了。

再后来,赵夫人发现赵慎失踪,也是麻音说服她去找怀宁求助。

杜昙昼思考须臾,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几日前,下官向夫人交代的事,夫人可还记得?”

“记得。”她点点头:“大人让妾身留神郡主的一举一动,观察她是否有暗中谋害妾身之举。妾身那几日与她朝夕相处,许是眼拙吧,可妾身确实认为,她自始至终都很护着妾身,怎料……”

杜昙昼:“不知牛七和麻音何在?”

“哦,今日一早,赵府刚解封,这二人就说担心家中亲人,向妾身告假,说要回家几日。妾身见过他们的身契,他们都是缙京人士,想来家就在城内。”

“身契可否借本官一阅?”

赵夫人找来管家,很快就呈上了二人的身契,上面写了两个地址,莫迟轻松记下。

看完身契,杜昙昼便起身告辞了:“多谢赵夫人相助,本官这就离去,此事也许另有玄机,这几日还请二位务必谨慎,尽量多待在府中。”

“大人!”赵夫人在他转身后追问:“郡主殿下她……她真的是个坏人么?”

杜昙昼不知如何作答。

莫迟却道:“你最后一次在我府中遇刺,那时的刺客就是怀宁派出的,她本意是想杀了你后再杀了赵慎,可当刺客即将得手时,她却改变主意了。你当时在衣箱里听到他们起争执,就是在争论此事。后来,怀宁见刺客不受控制,便放了一把火,不惜烧掉我的宅院,也要逼走那群杀手。”

莫迟停顿片刻,道:“在我看来她确实犯下大罪,但对于你而言,我想,她的形象十分复杂,也许无法用好坏定义。”

赵夫人怔忪片刻,向他福了福身:“多谢莫护卫实言相劝,妾身……妾身都明白。”

走出赵府,杜昙昼问莫迟:“你怎么看?”

“我觉得除了怀宁外,还有另一股势力插手其中。首先,翊卫为何会轻而易举地放走赵夫人的车驾?其次,以怀宁对赵夫人的庇护,她势必不希望将她卷进来,又怎会大张旗鼓地让她知道赵慎出事,还让麻音怂恿她去找自己呢?”

杜昙昼点头赞同道:“看来问题不仅出在这两个下人身上,那人牙子也相当可疑,他们二人的地址你都记下了?”

“记下了。”莫迟说:“不过我很怀疑你能在那两个地方找到人。”

果然如莫迟所料,杜昙昼和他找到了那两个地点,不是人去楼空,就是根本无人居住,牛七和麻音两个下人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站在热闹的十字街头,杜昙昼倒没有表现出气馁,他对莫迟说:“我们还剩下一个关键人物,走吧,跟我回府,去看看你那个宝贝曾遂醒了没有。”

回府以后,杜琢来报,说老丈胡利身板还可以,吃了几顿府里的饭后,整个人的精神都恢复了。

倒是莫迟的宝贝曾遂,始终昏迷不醒。

杜昙昼看了看曾遂所住的地方,忍不住扶住额头:“我让你妥善安置他,没让你让他住进我的院子里。”

——杜昙昼卧房所在的小院有东西两处厢房,莫迟住在东厢房,曾遂此刻就躺在西厢房里。

杜琢一脸“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吗”。

“大人,您当时把莫迟带回来,让他住了东边,我以为您会让曾遂住在西边。”

杜昙昼无言以对:“莫迟和曾遂能一样么?”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男的,都是夜不收吗?”

杜琢的话有理有据,杜昙昼无法反驳。

他干脆闯进曾遂所在的西厢房,走到床边查看曾遂的状态。

曾遂的确伤得不轻,全身包着厚厚的绷带,看着怪吓人的。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杜昙昼看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曾遂这个昏迷了一天一夜的重伤之人,在他的眼神压迫下,居然动了动眼珠,而后缓缓掀开了眼皮。

视线刚恢复了清明,就见到一张男人脸怼在眼前,曾遂吓得一抖,脑子更清醒了。

与曾遂正儿八经的第一次会面,就给杜昙昼留下了相当不满意的印象。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会在看见他的脸后,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莫迟走上前:“这里是杜府,是杜昙昼收留了你。”

见到熟悉的面孔,曾遂的一颗心才落了地,“呼……我以为我这回死定了,没想到又被你小子救了出来。这下我欠你两条命,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杜昙昼却道:“还得清,只要你供出你的主人,将过往的来因去果全都交代了,自然就能还清欠他的人情。”

“……”莫迟瞟他一眼,曾遂欠的好像是我不是你吧?

杜昙昼以为,曾遂都被所谓的主人打得这么惨了,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供出来。

没想到曾遂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