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琢叫来小厮:“赶紧去请大夫!就请上次那个擅长治伤的!”

大夫二次登门,早已是轻车熟路,药箱里背的全是各式疗伤圣药,除了药以外,带的最多的,就是一卷卷绷带。

大夫来时,莫迟还是清清瘦瘦的一个人;大夫走时,他已经被绷带裹得厚厚实实,背都厚了一圈。

他也不在意身上难闻的药味,满心满眼都只有府里下人端上来的食盒。

打开盒盖,里面又是十几种他没见过的点心,莫迟立刻将伤口疼痛抛之脑后,举着筷子在空中挥舞了半天,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开始吃起。

杜昙昼也散发着同样的药味,只是他又换回了自家的衣服,药味夹杂着清幽的兰花香,端的是沁人心脾中又带着些许苦涩的回味。

——杜府的侍女每日拿上好的兰花草为他熏衣,杜昙昼常年泡在这种香味里,连头发丝都是香的。

莫迟吃得满嘴鼓鼓囊囊,点心干下去大半盒,他才满足地叹了口气,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

茶是杜昙昼亲自泡的,这人要求多,不过是早饭时用来顺口的茶水,随便喝两口就得了,他偏偏不肯,还要下人端来茶盘,呈上全套的茶具。

莫迟抱着食盒风卷残云之际,他却在旁边慢悠悠地洗茶、沏茶、倒茶。

等到莫迟都吃了大半了,他才泡出来满意的茶汤,倒在杯中。

莫迟也不懂品茶,他喝过的茶水只有一种——抓一把茶叶放进茶壶,开水倒进去冲出来直接喝,一把茶叶能喝一整天。

见手边正好有杯茶水,他端起来就往嘴里倒。

杜昙昼神色一僵,“诶!”

他想抬手制止,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莫迟把一整杯都喝光了。

“怎么?”莫迟舔着唇边残留的水珠:“不是给我的么?”

杜昙昼神情僵硬,吞吞吐吐道:“呃、是!是给你的……不是、是……它不是……”

莫迟闷闷道:“什么是不是的,到底是不是?”

“是!”杜昙昼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那你快喝啊。”

杜昙昼看向茶盘,过了一会儿,拿过和莫迟刚才用的一模一样的杯子,将茶水倒进去,然后举起来,送到嘴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迟总觉得他端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就连喝茶,都是闭上眼睛一口闷,像是有谁在逼他喝毒酒。

“喝完了!”杜昙昼如释重负,还很刻意地把空杯翻转过来给他看:“真的喝干了,一滴都不剩。”

杜琢恰好在此时走进来,一不小心就目睹了全过程。

见杜昙昼真把那茶水喝得一干二净,急得火烧屁股似的冲进来,痛心疾首道:“大人!您怎么能拿洗茶杯饮茶啊?!”

第20章 “什么洗茶?茶叶还要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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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昙昼懵了,旋即找补道:“谁说这是洗茶杯?在我杜府,就是用这杯子喝茶的!”

莫迟比他还懵:“什么洗茶杯?茶叶还要洗??”

莫迟用的杯子,是一只有底碟有杯盖的圆形茶杯,这种杯叫做盖碗,是用来洗茶的。

杜琢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茶盘边缘放着的几个小圆杯,难以置信地颤声问:“大人,您是不是受伤后疼糊涂了?您手里拿着的分明是洗茶杯,这些才是饮茶杯啊!”

杜昙昼掩面不语。

莫迟差点就要从坐榻上站起来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忿忿不平道:“那杯子还没拇指大!能喝几滴茶啊?我看拿来喂鸟还差不多!”

杜琢满脸只写着四个大字:无、语、问、天。

“大人!大人您评评理!”他哭丧着脸找杜昙昼求助:“这人是个武人,他蛮不讲理啊!小的是秀才,啊不、家臣遇到兵,本就有理说不清,现在莫迟这个军爷无理也要搅三分,小的辩不过他!”

杜昙昼默默放下了捂脸的手,做作地咳了几嗓子,正色道:“什么洗茶杯?这茶叶这么干净还用洗?你指的那些小圆杯,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喝上满满一杯都不够润嗓子,还是这种盖碗喝茶方便,以后杜府上下就用盖碗喝茶了。”

“……啊?”杜琢呆住了。

莫迟以获胜者的姿态,朝他得意地一挑眉。

杜琢欲哭无泪,莫迟才来几天,他的地位就直线下跌,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要被杜昙昼发配到后院洒扫去了。

莫迟吃饱喝足,抹了抹嘴,站起来就要走。

“干什么去?”杜昙昼叫住他。

莫迟回过头来,正欲开口,想到杜琢还在,轻轻瞥了他一眼。

杜琢炸毛了:“我可是大人最信赖的家臣!从小和大人一起长大的!大人有什么事都不避讳我,你有什么秘密难道还要——”

“杜琢。”杜昙昼打断他的控诉:“你先下去吧。”

杜琢带着一脸受伤,捂着心口跑出去了。

莫迟确定他消失在门外,才说:“平房里不是发现了曾遂留下的记号吗?他有危险,我要去找他。”

“不许去。”杜昙昼色厉词严:“你不要命了,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有心思担心他的安危?”

莫迟不满道:“哪里重了?这种伤我以前经常——”

杜昙昼眼尾一压,眉心紧皱,整个人就像国子监里最苛刻的老学究,下一秒就要让莫迟伸出手来打板子了。

“你今天哪儿都不许去,留在府里好好养伤,我已经跟门口的侍卫说过了,决不允许你出大门一步。”

莫迟咕哝道:“……你以为我会从正门走吗?”

杜昙昼眼睛一瞪,莫迟心虚地低下头。

莫迟从小最讨厌背书,连带着最害怕乡下义塾里的夫子,见杜昙昼马上要开始长篇大论,立刻拖着长音告饶道:“好了杜夫子!我晓得了!我这就回房休息,不睡到吃午饭的时辰绝不起床,满意了吧?”

莫迟摆了摆手,带着满身厚厚的绷带,乖乖回房睡觉去了。

杜昙昼在主屋内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早饭,估摸着莫迟已经完全熟睡了以后,才叫下人来收走餐具。

杜琢原本正心灰意冷地坐在廊下拔地上的野草根,忽然见杜昙昼从房里出来,远远对他道:“杜琢,走,跟我出趟门。”

杜琢一蹦三尺高,乐颠颠地跟了上去,协同大人办事,还是他杜琢更为可靠,至于什么莫迟莫摇辰,就让他在府里睡大觉吧。

“大人,咱们去哪儿?”他兴致勃勃地问。

杜昙昼大步走出府门:“去临台。”

临台后院里,杜昙昼蹲在地上,按了按泥土,硬中带软,和武器失窃那日、兵部武库外的土地硬度十分相似。

杂役找来一辆木板车,又从马厩里牵出了一匹马,将拉车的车架套上去。

杜昙昼指挥道:“坐两个人上去,就从那里出发,慢慢地将车赶过来,记住,务必要在我按过的这个地方留下车辙。”

两个杂役坐上木板车,其中一个轻轻拍了拍马屁股,马拉着木板车慢悠悠驶过杜昙昼指定的地方。

车轮经过后,杜昙昼弯腰查看车痕的深度。

“果然。”他用手指比了比,道:“和当时车辙的深度几乎一致。”

杜琢不明所以:“那又如何?这说明什么?”

“说明当时从武库驶出去的木板车,应当是辆空车,兵部的武库根本没丢兵器,这一切都是有人暗中谋划的。”

杜琢惊道:“谁会这么做?”

杜昙昼思索道:“一切要从唐达和另一护卫离开武库说起,他们二人是武库看守,不可能随随便便将库房内的武器运出去,所以暗中策划失窃案的人,应是通过某种方式骗了他们,让他们赶着一辆空的木板车前往某地。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后,再将二人杀之,如此便可伪造出兵器是由他二人盗走的假象。”

杜琢也恍然大悟:“明白了!然后他们再将宣称被盗的武器暗中送往坛山脚下,如此便可诬陷赵慎。反正唐达二人已死,死无对证,谁都查不出来!”

杜昙昼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之色,“之后便是让武库失窃案发,接着上报临台,再由我亲自出面查案,最终查到坛山脚下的平房,查出赵慎‘暗中私藏’的武器和马,这样便能为赵青池父子谋反案钉上关键的一环。”

杜昙昼看向阴沉的天空,今日似乎不会有阳光了。

“看来赵青池果然是被构陷的,只是,只凭这点无法洗清他的嫌疑之身,还有哪里能找到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呢……?”

杜琢提议道:“当初是兵部尚书曹世亲自来临台上报失窃案,大人觉得,幕后主使有没有可能是他?”

杜昙昼双眼微眯,片刻后,道:“曹世是四品大员,不好查,但是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也能调动武库护卫。”

“谁?”

“武库员外郎,吕渊。”

杜琢来了精神:“吕渊因看管武库不利,被陛下下旨关押,人就在临台监狱,小的现在就去将他提出来,交由大人严审!”

“不。”杜昙昼摇了摇头,说:“单凭这点证据,既不能定他的罪,也不能迫使他吐露实情,我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朔风乍起,吹得杜昙昼遍体生寒,后背手臂的新旧伤口都在刺骨的冬日清晨中隐隐作痛。

杜昙昼只觉一夜没睡的大脑糊涂一片,粘稠得像是一团浆糊。

这桩桩件件异事中,仿佛有千头万绪,让他想缕出一条来都不知从何下手。

杜琢忽然出声:“大人,既然武器不是赵慎偷的,那么,那二十三匹马的出现,是否也是别有隐情?”

杜昙昼倏地抬起头,眼前的乱局依旧黯淡不清,但昏暗中,似乎有个角落透出了细微的光线。

与此同时,皇宫川泽殿。

冷容站在龙案前,问:“陛下,臣听闻,武库失窃案仍有调查不清之处?”

“是啊。”皇帝从奏折中抬起头来:“听说协助赵慎偷运武器的看守有两个,目前只找到其中一人的尸身,另一人始终不知所踪。朕已经命兵部尚书曹世彻查此事,冷尚书不必担忧。”

冷容拜了一拜,向他请示道:“臣近日为赵青池谋反案忧心忡忡,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此时尚有乱臣贼子没有归案,臣着实放心不下,还请陛下同意,让臣协助高大人一同查案。”

“查案?”皇帝诧异道:“冷大人不是正经八百的文士,考科举出身的吗?朕从没听说你还会断案。”

冷容一拱手:“臣虽不敢自称通刑律,但也算是熟读大承律法,而且臣虚长高尚书一些年纪,即便在断案时帮不上忙,也能在其它地方予以补充,古往今来的圣人皆言——”

“好!”皇帝猛地抬起手:“好,好!冷爱卿有为朕分忧的臣子忠心,朕理应体恤,你既想去那便去,不过冷爱卿还是要以自身为重,办案容易遇险,你且善顾自身,不要莽撞。”

冷容谢过皇帝,却还是站在原地不走。

皇帝刚低下头又抬了起来:“冷大人还有事?”

冷容弓着背站在案前,低头不语。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在等他的旨意。

“冷大人。”年轻的皇帝哭笑不得,“朕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就是口谕,你待会儿直接去兵部找曹世,就说朕同意你协助调查,难道他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冷容不为所动,垂眸道:“陛下,律令不能废,若是人人都不按规矩做事,那祖宗传下来的礼法又有谁来遵循?岂不是又要重现古时的礼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