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合上书,喃喃自语:“明天就让杜琢去找,找来就种在莫迟房前屋后,待到冬春相交,夜晚便能闻着蓬莱香入睡了。”

房外有下人敲了敲门:“大人,您醒着么?”

“何事?”

“府外有人在马车上,想要见大人。”

杜昙昼:“何人?”

“看不出,马车上什么也没挂,看着挺朴素的,不像是哪位官老爷。”

见杜昙昼没出声,小人问:“要不……小的去把他们赶走?”

“不必。”杜昙昼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袍,往身上一批,“我去看看是谁。”

杜府门外。

见到从马车窗里探出头来的是怀宁,杜昙昼很是惊讶。

“殿下漏夜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怀宁把手指立在嘴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杜昙昼虽不知缘由,但他脑子转得极快,想了想,突然提高声量:“原来是何管家的妻小,怎得这么晚才到?城门早都关了吧。”

车内,怀宁的婢女说:“京中还有亲戚,是去亲戚家送了老家带来的东西,所以才来晚了,还请大人恕罪。”

“也罢。”杜昙昼故意打了个哈欠:“下次再来看望何管家,直接从侧门进来便是,这么冷的天还要把本官叫起来,着实扰人清梦。”

婢女道:“是妾身的不是,还望大人恕——”

“好了别恕罪恕罪的了,赶紧从侧门进来,动作轻些,不要再吵醒本官。”

马夫架着马车,缓缓向前,从侧门进了杜府。

杜昙昼朝寂静的街巷两端,不经意地看了两眼,隐约见到几个人影。

他不动声色,转身回了府。

府门一关,巷子两端的人影似乎就散去了。

主屋内,怀宁带着位身穿斗篷的侍女进来,侍女摘下帽子,杜昙昼才发现那竟是赵夫人。

“这——”老练如他,也不由得有些傻眼。

怀宁道:“长话短说,本宫之前送了件衣服进赵府,袖口缝了张纸条,让赵夫人在赵府西边墙角下等我。”

“之后我又让下人假扮附近酒肆的伙计,以送酒为名,引开了那附近看守的翊卫,杜大人也知道的,翊卫警惕心不强,又不如禁军俸禄高,大多喝不起好酒,一听说有酒相送,就都围了过来。”

杜昙昼:“然后殿下您就趁机把赵夫人带出了府?殿下真是胆大,万一被圣上知道,您就不怕……?”

“怕!本宫当然怕!”怀宁激动道:“可世上谁也没有比本宫更明白被软禁的痛苦!赵夫人今日接连受惊,本宫担心她的安危,只能铤而走险了!”

杜昙昼神情严肃:“若是赵夫人身体真有不爽,可以随时传信出来通报,下官相信陛下不会如此无情,连大夫都不准请。”

“随时通报?不见得吧。”怀宁面露嘲讽:“杜侍郎没被软禁过,所以不了解,别说通报了,真有什么事的时候,连张求救的纸条都送不出去,更别说请大夫了。”

杜昙昼突然反应过来。

怀宁曾因父亲牵连进谋反罪,被没入宫中为奴,后因年纪尚幼,被太后宽恕,得以出宫以庶人身份回府居住。

只是这份宽恕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怀宁不得离开府门半步,而且由于是庶人,身边不能有下人伺候。

杜昙昼依稀记得,在怀宁被软禁的那些年,府里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妪不肯离去,太后得知老妇人无儿无女、无处可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留下来服侍怀宁了。

怀宁从十岁到十五岁,整整五年间都被关在府中,不见天日。

而那时她已家破人亡,全家老小尽数被皇帝处死。

怀宁淡淡道:“没有谁比本宫更了解软禁在府的滋味了。”

赵夫人听到这里,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向杜昙昼和怀宁福了福身:“妾身多谢二位救护之心,只是妾身也明白,赵家牵扯进的一定不是小事,兹事体大,若妾身行踪暴露,只怕会连累二位,还请郡主殿下将妾身送回府吧,即便此后有万般磨难,妾身……也甘愿一人承担。”

“你不懂!”怀宁焦躁道:“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那——”

“嘘……”杜昙昼竖起食指:“殿下小声些,莫迟就在隔壁。”

怀宁一怔,“他不是你的护卫吗?有什么不能让他听见的?”

她本以为杜昙昼会说诸如“万事需要谨慎”,或者“小心驶得万年船”之类的话。

没想到杜昙昼压低声音说:“莫迟本来夜间就难以入睡,他又耳力绝佳,要是还醒着,肯定早都听到殿下赶来的动静了,到现在还没来主屋,想必是睡熟了,殿下莫要将他吵醒了。”

怀宁看他一脸忧心忡忡,似乎从他微蹙的眉宇间,见到了一抹老父亲般的慈祥与沧桑。

她怔怔道:“没想到缙京第一美人、断案如神的杜侍郎,也有这么……”

她在脑中搜刮了一圈,发现只有一个词最合适:“也有这么贤惠的时候。”

杜昙昼表情一僵,“微臣还不知何时得了这样一个名头?”

“没什么。”怀宁讪讪。

那是她和京中世家女子聚会时,一群人闲聊评选出来的。

那些成了亲的贵妇人,比起未出阁时,说起话来尤为明目张胆。

“我要是年轻十岁,我就天天守在临台门口,就算不能偶遇杜侍郎,每天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你连做梦都不敢做个大的!我要是年轻十岁,就拿上三尺白绫,跑到杜府门口,逼他杜昙昼娶我!”

怀宁收回思绪,目光渐渐对上杜昙昼的脸。

之前她满心都想着赵夫人的事,刚才被杜昙昼一打岔,心里那根筋猛地一松,怀宁终于有工夫细看杜昙昼了。

他长发未梳,披散下来,发丝凝着烛光,如黑宝石般光华流转。

他浓墨重彩如美人图似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半明半暗,愈发显得俊丽动人。

怀宁暗暗啧了一声,腹诽道,这张脸长在男人身上真是浪费!

门口传来笃笃两下敲门声,“是我。”

莫迟还是醒了。

怀宁有些诧异:“我根本没听见厢房的开门声和走过来的脚步声,他怎么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了?”

杜昙昼习以为常:“只要莫迟想不让人发现,他就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做到,现在已经很好了,要是之前,他想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恐怕连门都不会敲,直接到屋顶上偷听了。”

说完,他冲着门外道:“把你吵醒了?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啊!”

莫迟推门而入。

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头发也由一根布条绑在脑后,眼神锐利,不带丝毫倦意,好像随时都能上阵杀敌。

怀宁不禁想,这人真的只是个普通护卫么?

赵夫人见他进来,再次请几人送她回府。

“不是说此事临台还在调查吗?妾身相信杜侍郎的为人,定会还我赵家一个公道,所以……”

她头忽然一晕,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方软倒。

怀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赵夫人脑袋嗡嗡作响,还在安慰怀宁:“……无妨,我就是有点累了……”

杜昙昼想了想,道:“赵夫人毕竟身怀有孕,软禁在府中的确有很多不便之处,下官虽认为殿下此举过于莽撞,但也觉得殿下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

他顿了顿,说:“只是刚才郡主来的路上也注意到了,下官负责调查赵家一案,眼下正身处风口浪尖,府外有各方眼线,只怕这里也不是安全之所,还需寻得一处隐秘之地,才能让夫人妥当藏身。”

只凭两人一来一回几句话,莫迟就推断出大致经过,他思索片刻,说:“可以去我家。”

“你家?”杜昙昼问:“你那永平坊的小房子更是人多口杂,怎能让夫人安身?”

莫迟:“不是永平坊,也不是小房子。”

半个时辰后,盛业坊。

盛业坊位于缙京东南角,是京中富商喜欢居住的地方,坊内大宅林立,放眼过去,满目皆是雕栏玉砌,画阁朱楼,锦天绣地。

经过伪装的马车驶过平整的青石板路,最后停在了坊内一座宅院门外。

这间院落似乎无人居住,院中漆黑一片,但仍能隐约见到其内的楼宇雕梁画栋、飞阁流丹。

“到了。”

莫迟率先从马车上跳下去。

赵夫人第一个被他扶下车,见到眼前景象,不由惊叹:不愧是杜侍郎,连府中的护卫都如此富有。

怀宁紧随其后跳下车,看到紧锁的大门,暗中皱起眉头:这里不会是哪个京外富商购置的豪宅,平时无人居住,莫迟要撬开门锁让我们偷偷住进去吧?

只有最后下来的杜昙昼知道原委。

“这就是陛下赏给你的宅子吧?”

能得皇帝御笔钦赐宅院,这得是多大的功勋?!

怀宁和赵夫人齐刷刷向莫迟投去惊讶与敬佩的眼神。

莫迟有点不好意思,抹了抹了鼻子,说:“进去吧。”

他走到门边,轻轻叩了叩门。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开锁的声音,门栓被放下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从门内探出头来。

莫迟对他道:“孔老丈,是我,我回来了。”

孔老头看清莫迟的脸,颤巍巍地拉开大门,“公子回来了。”

四人走进莫迟的大宅,孔老头上好门栓,用铁链重新将大门锁起。

杜昙昼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莫迟解释道:“孔老丈是我请来看门的,他无儿无女,没有家眷,又盲了一只眼,日子不好过,我便请他替我看宅子,他为人谨慎,进出都不留漏洞。”

杜昙昼轻笑道:“不愧是你雇来的人,都和你一样警惕。”

四人进入绕过影壁,进入正堂,堂内除了桌椅,没有其余半点装饰。

莫迟:“这宅子挺大,拢共有三进,我没在这里住过,后面可能还有很多间厢房,没怎么打扫过,应该也没有铺盖,可能需要郡主殿下派人来收拾一番。”

“无妨,届时本宫悄悄带几个下人过来,能收拾出一间小院给赵夫人住就足够了。”怀宁松了口气:“这里地点隐秘,很适合藏身,本宫多谢莫护卫再次仗义相助。”

赵夫人忍不住疲倦,掩口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