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当年在荥阳时的步履维艰,此次岭南之行,尤甚于当年。

在荥阳,李言庆至少还有那么一些根基。可是在岭南,却等同于是白手起家。

岭南冯家,不足为凭。

哪怕是有言虎出面,冯盎也不可能为了友情,就轻易的点头归附。

毕竟,身为冯氏族长,冯盎所需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即便他有心归附李唐,也必须要争得族中的同意才能够点头。李言庆等不得那么久,他需要尽快在邕州打开局面,站稳脚跟。换句话说,冯盎能保持中立,对李言庆已是难能可贵。

沈光不明白李言庆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在岭南打开局面。

在他看来,李渊给李言庆的任务只是稳定住岭南的局势,尽量使冯氏保持中立,而后在适当的时机,控制容桂地区,设法将宁长真等人消灭,以保持岭南的稳定。

也就是说,李渊并没有给出任何时间上的限制……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任由李言庆决断。毕竟,李渊虽然希望岭南平静,但是对岭南的关注并不太高。沈光甚至不无恶意的猜测:李渊只是想把李言庆从长安调出一段时间,而后设法平衡长安的局势。哪怕李言庆无所作为,李渊也不会在意。

事实上,沈光的这种猜想,基本上正确!

“公子,朝廷并没有给出任何时限,您又何必急于行动呢?”

回到住处以后,沈光忍不住偷偷询问。

如果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李言庆说不得会给他一鞭子。但沈光不同于常人,是他的心腹,更是从大业年间追随他,十余年任劳任怨,出生入死的老伙计。

对沈光,言庆始终怀有几分愧疚。

他追随自己时间最长,可是论功名,却最差……徐世绩杜如晦就不用说了,许多比沈光归附晚的人,比如姚懿,比如罗士信、王伏宝,如今都算得上是戊守一方的大将。即便是归顺最晚的辛文礼,也做到了幽州总管的位置。相反,如雄阔海、沈光这一批最早依附他的功勋元老,至今仍是以王府家臣的身份出现。

李言庆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老沈,你知道秦王的平梁十策吗?”

沈光一怔,摇摇头道:“听说过,但具体内容却不清楚。”

“我知道!”

李言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闲散坐在榻上,“不过我还知道,那绝非出自秦王之手。”

“哦?”

沈光不禁来了兴趣,在一旁坐下。

没有外人的时候,李言庆对沈光、雄阔海这样的老兄弟,从不做太多的约束。

而雄阔海也好,沈光也罢,似也清楚这一点。

外人在时,他们会表现出严格的上下等阶;不过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们会比较随便。

这,也是李言庆给予他们的特权。

人常道高处不胜寒。地位越高,就会越发显得孤独。

李言庆不希望到了那一天的时候,自己变成孤家寡人。但徐世绩也好,杜如晦也罢,哪怕是长孙无忌,都在刻意的改变他们的态度。书读的越多,考虑的就越复杂。相比较下,沈光和雄阔海显得简单许多,李言庆也愿意对他们亲切一点。

李言庆说:“你觉得李靖和李端,哪个更出色?”

“我没有接触过李靖,所以不好做出评价。不过公子对李靖那般赞赏,想来不会太差;李先生嘛……倒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只是行为做事,略带着几分暮气。

凡事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如果让我评价此二人的话,我可能会选择李靖吧。”

李言庆笑了,连连点头。

“李靖大才,非常人可比……李端先生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当然比不得李靖。”

“可是,这与平梁十策有什么关系?”

李言庆伸了个懒腰,轻声道:“当然有关……呵呵,我可以和你打赌。如果让李靖和李端较量,必然是李端占居上风。平梁十策出自李靖之手,李端先生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李靖的痕迹。在往襄州的路上,李先生曾对我说过:平梁十策应是李靖在离开长安之前,献于秦王。其目的就是为了给秦王赚取足够的功勋。

不过李先生说:秦王说出的平梁十策,绝非李靖所贡献出来的全部……”

沈光顿时愕然,有些迷茫的看着李言庆。

李言庆喝了一口水,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离开襄州之前,李端与他的一段对话。

“王爷以为,李唐善战者有几人?”

李端道:“人言李唐善战者,必首推王爷。

其实,秦王亦为善战之人,却因种种,被王爷压住了风头。如今,朝堂上太子已站稳脚跟,秦王欲效前朝旧事,必取兵权。然则,秦王欲取兵权,资历尚显不足。虽说朝廷定鼎关中时,秦王曾立下汗马功劳,但除了与刘武周之战外,其余几战乏善可陈。

浅水原,先败后胜,终究有败笔藏于其中。

所谓攻取兰州的功劳,实际上也是一个运气。错非薛举病故,焉有秦王之胜?”

这言下之意就是说,李世民不是薛举的对手。

之所以能取得胜利,倒不如说是他的运气好……如果薛举不死,这胜负尚未可知。

对此,李言庆不置可否。

“其二,秦王虽攻取洛阳,然则首功当归王爷。

加之王世外强中干,并未死战。秦王获胜,然则却未使天下人真正的信服……这也是秦王一直落于下风的主要原因。

秦王欲争锋,必壮其功勋。其战功不显,则声名难立。声名不立,则无望夺嫡。药师为秦王谋,必先为其谋取功勋。不过这绝非药师计策全部,以臣之见,药师真正的妙笔,是在其第十一策。而这一策,想必王爷也看出来了一些端倪。”

李言庆沉吟片刻,轻声道:“是把我赶出长安吗?”

李端连连点头,“长安之困局,在太子与秦王;而太子与秦王之争,则在于王爷。

陛下锺意太子,却又不免忌惮太子权柄过盛。

难道他不知道秦王之心吗?呵呵,之所以容忍秦王,就是希望以秦王,牵制太子。陛下谋略过人,深知帝王之术。太子知道,秦王知道,包括药师也是心知肚明。王爷在长安,则秦王必受压制;秦王受压制,又何来这平衡之说?况乎王爷战功显赫,声名过人。陛下也需要寻找机会,将王爷调离长安,以达成其平衡之道。

所以,药师这第十一策,就是制造机会,令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将您调离长安。”

李言庆恍然大悟!

“如此说来,平梁十策所为者,就是这第十一策?”

李端笑道:“王爷您想,把您调离长安容易,可调去何处方可?

中原,可说是您一手打下来的根基;岷蜀,窦家与您关系密切;哪怕是把您调去北疆,也无法消除您在长安的影响力。同样,若真将您调去北疆,只怕会令天下士子心怀不满……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合适的地方,一个让天下人无话可说的借口!这就是药师的第十一策。岭南和中原远隔千山万水,只需三五年,足以令王爷声名渐渐隐去。到那时候,哪怕王爷再回长安,也无改这大局……”

李言庆不禁连连点头,露出沉思之状。

李端说:“不过王爷也不用太过于担心。

以臣对药师的了解,药师设下此句,又何尝不是对王爷您的一个考验呢?”

“你是说……”

“药师这个人,不好权谋,却不是不知权谋。

他的眼光很毒辣,远非臣可以相比。以臣对他的了解,他这个人也颇明平衡之术。”

有些时候,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太过于明白。

李端清楚这一点,李言庆同样明白。

明白平衡之术?

说穿了,就是说李靖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情做的太绝的人。

或许他用兵凶狠,但却不代表着李靖的处世之道也是如此。仔细想来,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李靖并不是非常出彩,甚至保持沉默。相反,当时真正起关键作用的人,是房玄龄、杜如晦和长孙无忌三人。甚至可以说,李靖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并没有旗帜鲜明的表明他的立场……他在考验我吗?

李言庆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顿时感到心情愉悦。

李靖,对我设了一个局。

但如果我真的破了这个局,想必会使李靖心里发生一些变化。

“老沈,李药师既然已经出招了,那我若不做出应对的话,岂不是让他看轻了吗?”

有些话,李言庆可以说,但有些话,他不能说。

即便是面对沈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伙计,他也只能说出个三分真心话……“可目前这局势,似乎没那么容易破解吧。

公子您手中无兵无将,想要在这里打开局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沈光连连摇头,表示不太看好。

但言庆却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甚至表现出非常自信的样子。

“明天咱们再去那天竺人的琉璃店一趟,看看有没有可能,和他们一起走一趟交州。”

“去交州?”

“不是去交州,而是去看一看钦州。”

沈光越发的糊涂了!

不是去交州吗?怎么又要看钦州了呢?

李言庆没有再解释,只是笑呵呵的站起来,拉开房门,用力的呼吸了一口岭南特有的潮湿空气。

取岭南,必先平邕州,平邕州,必先取钦州……若想去交州,肯定要走钦州这条路。而钦州又是宁长真的地盘,若没个掩护,只怕是难以成行。

要知道,钦州,虽有宁长真,却并非只有宁长真!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濛濛细雨。

李言庆没有叫沈光,只带着柳青,往那琉璃店走去。

可是没等走到那琉璃店,李言庆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正常。远远看去,那琉璃店所在的街道是冷冷清清,并不时有军卒在进进出出。与昨曰一派自由景象相比,今天的都稜镇,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李言庆不由得一蹙眉,停下了脚步。

见路旁有一家卖蒸饼的棚子,立刻带着柳青走了进去。

这棚子是专卖早餐的地方,主营是蒸饼和馄饨。平曰这个时候,里面早就坐满了客人。

但是今天却冷冷清清,显得很萧条。

铺子的主人,是一个带有浓郁江淮口音的中年人。

李言庆和柳青坐下来,要了一笼蒸饼和两碗馄饨之后,柳青笑呵呵的问道:“店家,怎地今天生意如此冷清?”

“怎么,客人不知道?”

“知道什么?”

“昨夜宣化来了兵马,抓走了不少人。

喏,这条街上的几家店铺都被查封,包括那天竺蛮子的琉璃店,也被一并查封。”

李言庆心里一动,脸上也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店家,为何要抓人呢?

我们住在镇边上,所以也不太清楚状况。麦大人不是鼓励商市吗?怎么突然间……”

“哦,原来客人住在镇东头。”

看得出来,店铺的主人也是个爱说话的人。

反正这棚子里也没有其他人,索姓坐下来唠起了家常。

和那天竺人不一样,饭店主人对都稜镇了解更多。他絮絮叨叨,从都稜镇的设立开始,就说起个没完。

“倒也不是麦大人鼓励商市。

事实上,宣化真正做主的,是麦大人的夫人……宇文娘子你知道吗?据说是高官之女。麦大人的所有精力都放在练兵上,所以邕州大小事务,许多是出自宇文娘子之手。就是这宇文娘子下令开设了商市,不但使那些俚蛮子变得老实许多,更繁华了这郁水沿岸。我记得,刚来都稜镇的时候,这里还驻扎着兵马,人口也不算太多。

可现在呢,都稜镇常驻人口就有四五千,加上往来的商户,差不多有近万人呢。”

宇文夫人?

不就是宇文凤嘛!

李言庆没有见过麦子仲的老婆,可现在看来,这女人也非等闲之辈啊。

“昨天晚上,来了一百多兵马,把这条街封的严严实实。

我听人说,被抓走的大都是交州商人,好像是说什么谋反之类的事情。我可不敢多问,别看如今中原姓李,可是这邕州,还是姓杨。反正官府只是捉拿交州人,我们又何必过去掺和?客人,要我说,如果您和那些交州人没关系,最好还是别掺和。万一……你知道的,麦大人好说话,可宇文娘子,却不是不容易松口。”

李言庆闻听,顿时露出惊慌之色。

“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

“客人此话怎讲?”

“不瞒老兄,我此次前来,是专门收一些山货。

你也知道,这两年钦州山货挺不错,颇为抢手。我这是第一次过来,也不识得门路。那天竺人昨曰还说,要给我介绍些客人。可现在他被抓了,我又该如何是好啊。”

李言庆一副惶急之色,忧心忡忡的嘟囔。

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又恰到好处的让饭店主人听到。

“那天竺蛮子?”

饭店老板忍不住嗤笑一声,“客人,您这是头一遭勾当吧。”

“啊,你怎么知道?”

“若非头一遭,怎么会去找那天竺人呢?”

饭店老板笑道:“那天竺蛮子不过是外来户,平曰里也只收些琉璃,那晓得这其中的门道?

不瞒客人,这都稜镇里若说清楚门道,小老儿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这些年来,南来北往的客人,不少都是通过小老儿介绍。只是不知道客人要勾当多少?”

“有多少,就勾当多少。”

这绝对是个雏儿!

饭店老板脸上的笑意更浓。

“但不知,是走私货,还是……”

“私货怎么说,官货怎么讲?”

“这官货,就是由官府认可。一般来说,走官货,在这岭南地区,可以一路畅通。

麦大人和冯家二公子是世交,关系极为密切。

和钦州宁帅也颇有交情,没有任何阻碍。只是,这官货的价格贵些,官府还要再抽两成费用。”

说着话,那饭店老板突然压低声音,“您想啊,若不这样子做,这邕州的开销又岂能照顾的周全?”

李言庆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那私货呢?

既然官府插手,为何还有私货的说法?”

饭店老板忍不住大笑,指着李言庆道:“客人,真不晓得你家大人,怎会让你出来勾当。”

他声音放低,“客人可知道,这邕州、钦州有多少俚人?”

“这个……真不知道。”

“那小老儿告诉你,这两州俚人,有接近二十万。这还不算崖州、振州、万安等四州的俚僚,加起来差不多有四五十万人。

这四五十万人,有的是听番禺冯家的,有的是归附于宁帅。不过还有许多人,是三不靠……呵呵,那些归附宁帅的人,自然有官府照顾;可那些不肯归附的俚僚,就是官府的对头。他们手里颇有山货,只苦于没有官府支持,所以无处贩卖。”

“那他们的价格?”

“至少比官货低四成。”

李言庆明白了!

这就和当初在岷蜀荣乐城的情况相似,所不同的,只是这岭南的官府,实际上就是宁、麦、冯三家组成。想来,那些没有归附官府的俚人,必然受到官府打压。

“敢问先生,可有门路?”

那饭店老板看了看外面,见没有人之后,才轻声道:“我既然敢说出来,自然是有门路。

只是,那些生蛮不要钱帛,而且交易起来比较麻烦。不过只要公子有门路,小老儿倒是可以从中周旋……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小老儿不会白出力,要半成抽头。”

言庆做出沉吟之状,好像是在思忖一般。

许久后,他抬起头来,咬牙道:“只要先生能介绍,绝不会少了先生的好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