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那条小路上,有风吹过,吹得周围的那些枯木枝丫都在瑟瑟作响,还不断的有细碎的雪沫吹到我的脸上。

不一会儿,就被眼眶中倾泻而出的滚烫的东西给融化了。

雪水,带着一点暖意,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上。

我就这么呆呆的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风声中传来了妙言的声音,她带着几个丫头急急忙忙的往这边走,一看见我站在这个阴暗的小路上,慌忙走过来:“娘,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抬起头来望向她:“啊?”

“你好半天都没回来,我担心坏了。”

“……”

“你怎么站在这个地方,哎,手也冻得冰冷的!”

“……”

“娘,你怎么了?”

她一边说,一边抓着我的手不断的给我揉搓着,睁大眼睛望着我。指尖被她染上了一点暖意,我好像也终于抽回了一点神智似得,低头看着她:“妙言,你怎么出来了?”

“我等娘回来吃饭,等了好久,饭都要凉了。”

“……”

“我还让人去问了,铁骑王伯伯他们都说娘已经回来了,可把我担心坏了。”

她明明还是个孩子,可现在说话做事,却反而已经有了一种大人的神态,我望着她,只觉得已经流不出泪的,干涸的眼睛里又有些微微发涩,轻轻道:“走吧,我们回去。”

她点点头,立刻又回头吩咐身后的几个丫头:“赶紧回去把炉子拢上啊。”

一个小丫头应声,立刻跑了回去。

妙言一只手抓着我的手,一只手半抱着我:“我们快回去吧,外面可冷了。”

这一路上我都没有再说话,被她半扶半抱着回到放里,炉子散发出来的暖意立刻将我身上积压的一点点雪沫都融了,两个小丫头分别上来给我换了衣裳,妙言立刻拉着我坐到桌边,盛了一碗热汤送到我手里。

“娘,先喝一点热汤暖暖吧。”

“……”

我什么吃不下,心口好像被硬生生的塞进了一块冰冷的大石头,连呼吸都觉得沉重,但听见她这样殷切的声音,我还是低头喝了一口,又一口。

刚刚热过的汤还冒着热气,喝下去从嘴里一直烫到了心里,可是我喝下去,却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妙言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身上那种茫然的气息,轻声说道:“娘为什么刚刚站在那个地方啊?我听他们说,娘不是让人去寻找一个故友吗?找到了吗?”

“……”

我的手微微一颤,碗里剩下的一点汤水泼了出来。

妙言惊了一下,急忙伸手接过碗,拿出手帕来给我擦拭:“娘,烫着没有?”

我摇了摇头:“没事,娘没事。”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温暖的房间里,声音反而哑了,妙言听见我这样说话的声音都愣了一下。

“娘,你到底怎么了?”

“……”

“这几天娘不是一直在让人去城内城外寻找你的那一位故友吗?听说今天父皇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他们找到了吗?”

“……”

“有消息了吗?”

我只觉得胸口里的那块大石头在沉甸甸的往下坠,几乎要硬生生的扯碎我的心肝,我用力的握着拳头,刚刚被烫过之后,有些火辣辣的虎口好像也要被扯裂开一般,我平静的说道:“没有消息,一点消息也没有。”

“真的吗?那娘的那位故友——”

“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既然没有消息,他应该就是离开了。”

“……”

“他离开了……”

妙言安静的看着我,不知道她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来,只觉得她的气息也沉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那娘,还要继续找他吗?”

我摇了摇头:“不找了。”

“……”

“再也不找了。”

“……”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

“他一定是已经离开了,他一定是已经从过去的枷锁里解脱了出来,得到自由了。”

“……”

“我不找了。”

“……”

妙言仍然安静的看着我,过了许久,她突然靠过来,伸手轻轻的抱住了我,我的身上还有外面带进来没有褪尽的寒意,被她温热的身子这样紧贴着,让我有一点微微的战栗,她轻声说道:“这样就好,娘的那位故友一定是已经离开了,去过好日子去了。”

“……”

“娘就不要再牵挂了,娘应该好好的照顾自己了。”

“……”

“娘这个样子,其实应该是别人担心你才对的。”

我低下头,感觉到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胸口,轻轻的摩挲着,那种母女间天生的亲近感让我的胸口又有了一点短暂的暖意,我伸出手摸到了她的头顶,轻轻的抚摸着,说道:“我的妙言也快要出嫁了,娘要担心的,越来越少了。”

“……”

“将来,你就要担心自己的家人了,你会有孩子,还会有自己的孙儿,你要担心他们了。”

妙言说道:“可我不管怎么样,也不会忘记娘啊。”

我对着她轻轻的笑了笑。

眼中仿佛还有泪,却已经再也流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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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妙言似乎也能感觉到我心里有一些东西难捱,也并不勉强我,晚上她一定要跟我睡在一起,因为明天就要成亲,而将来,就很少有机会再跟我睡在一起了。

说是很少,但我心里也明白,几乎是没有机会了。

两个人好好的洗了个澡,带着一身淡淡的温润和清香,她钻进被子里来抱着我,和小时候一样,将脸贴在我的胸口,一只手还横过来环着我的腰。

好像生怕谁抢走了我一样。

我微笑着说道:“妙言这样,让娘又想起了过去在吉祥村的时候。”

“……”

“你晚上睡觉总是不老实。”

妙言轻轻的说道:“我多希望,自己永远都是在那个时候。”

“……”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永远和娘在一起。”

“……”

“还有芸香姑姑他们对我好,还有村子里的孩子们跟我一起玩。”

她说着,鼻息变得有些浓重了起来,轻声道:“虽然那个时候,我们一点都不富贵,娘还要每天忙着管那些绣娘们做工,我也要帮忙捻线,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娘,我觉得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笑了笑:“你才多大,说什么最快乐的时光?”

“……”

“你还有几十年好活,这几十年里,还有许许多多的酸甜苦辣等着你呢,一定有比那更快乐的时候,也或许,会有你想象不到的困难在等着你。”

听见我这么说,她微微的僵了一下。

我说道:“但你要记住,不论世事如何动荡,但存温柔善意心肠。”

“不论世事如何动荡,但存温柔善意心肠。”她重复了一边,又抬头望向我:“娘就是这样的,对吗?”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

妙言说道:“我在跟铁骑王伯伯东奔西走的这段时间里,他经常跟我谈起娘。”

“哦?”

“他说,娘是个奇女子,这世上好像不该有你。”

我忍不住笑了笑:“这是什么话?”

她想了想,说道:“铁骑王伯伯说,娘的眼睛总是一直在往前看,而很少往后看的,但是,娘看到的又好像不是眼前的前面。”

这话有些不伦不类。

我说道:“他是什么意思?”

妙言说道:“铁骑王伯伯说,娘看到的,好像百年,千年以后。”

“千百年以后?”

“是的,”她点头道:“铁骑王伯伯说,千百年前的人们,茹毛饮血,野蛮不化,现在的我们,已经知礼知节,比过去好了太多太多了。而千百年后的人们,也许会比现在更加的知礼知节,会比现在的我们更好,对吗?”

“……”

我低下头,虽然看不见她,可是床边的烛光映在眼前,似乎也能隐隐的看到她的轮廓,也能想象得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如何认真的看着我。

我微笑着说道:“也许吧。”

她说道:“那娘看到的,千百年后的人们,会是如何呢?”

“……”

我想了很久,说道:“娘其实也不知道,但是我想,现在我们做不到的事,千百年后的人,应该就可以做到了。”

“比如说——”

“比如说,娘的姑婆,她用自己一生的坚持,换取进入祠堂的机会,但娘想,千百年后的女人,也许不需要用一生去坚持,她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来处,也可以选择自己的归处。”

“……”

“比如说,娘的堂妹颜若愚,她的兄弟是个草包,她精明能干。可是,只因为她是个女儿,注定是个‘外姓人’,所以,他们家的家业宁肯放到她兄弟的手里败掉,也不能交给她,让她做家主。也许将来,女人只要能干,就能做主呢。”

“……”

“比如说,中原和胜京总是纷争不休,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难解的恩仇。也许将来,我们可以合为一家,到那个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的人,都可以不用再敌对,百姓安居乐业,何乐不为呢?”

“……”

“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我说着,声音微微的有些发涩,道:“现在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是因为痛不自知的事情,但也许将来,会慢慢的改变。”

“……”

“到那个时候,也许会有一个盛世出现吧。”

“盛世……”

妙言轻轻的念着这两个字,又说道:“娘就是为了这个,所以一直在帮着父皇,还有三叔,还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对吗?”

我的喉咙微微一梗。

妙言毕竟是能看见的,她立刻说道:“娘,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我急忙掩饰的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那,那我们早一点睡吧,我不缠着娘了。”

说完,她就真的放开了我,乖乖的靠在我的身边。

我笑了笑,伸手摸着她已经明显不像小时候那样圆鼓鼓的脸颊,现在已经有些消瘦,下巴也明显变尖了,脱去孩童的稚气,已经有了少女的形态,这种变化让我既高兴,又难过,我轻轻的说道:“你的父皇,是个好皇帝,将来再度登基,也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

“这一点,是不管他如何对我,如何对待我们这些人,我们都始终相信的。”

妙言抬起头来望向我。

我说道:“也是因为这样,你三叔当年才执意的留在他的身边,而将我送到了江南去找你。”

说到这里,我的喉咙已经梗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更怕自己再说什么,泪水就要控制不住的流淌出来,只能默默的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

可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妙言的声音很轻很轻,甚至带着一点怯生生的意味,在耳边响起——

“这也是娘,离开阿爹的愿意吗?”

“……!”

我的心猛地一跳。

裴元修。

自从这些日子,妙言已经清楚的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对立,甚至知道了她的父皇和她的阿爹之间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她就再没有提起过这个人,有的时候,我几乎以为她已经把他给忘了。

原来,没有。

从她一开口我就感觉到了,她没有忘。

这个人不仅没有被遗忘,甚至,也许还一直像一块石头一样的压在她的心头,只是她无法开口倾诉。

我轻声道:“妙言……?”

妙言的声音也有些发涩,说道:“这一次,铁骑王伯伯打到东州,其实我知道,下一步,父皇就要从东州往南下,去攻打京城了。”

“……”

“阿爹就在京城。”

“……”

“父皇和娘,你们是要去对付阿爹的,对吗?”

说到最后这句话,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慢慢的撑起身来,一只手抚着她的脸,才发现她的眼角已经满是泪痕。

我们,好像都忽略了这个女儿。

连我自己都知道,她是在裴元修的身边长大的,连我都愿意去相信,不论如何,裴元修不会在明天她的婚礼上动手,但我们怎么会忘记,她的心里对她的阿爹,也是有着一份磨灭不去的感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