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见蓝意是在一家咖啡馆里,女孩子面容清秀,眉间不自觉地紧紧皱着,表情寡淡。赵黎见她第一眼心里就是咯噔一声,这毫无来由,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不舒服。

他看向车衡,正看到车衡微微眯了一下眼——这是他不舒服时的小动作,赵黎察觉到车衡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这场谈话非常短暂,蓝意很是心不在焉,提到姜则成、徐峰等人的时候,车衡特意观察过她的反应——蓝意没有任何反应。

这太过平常,反而显得有些诡异,在接下来的谈话里,车衡却又解除了对蓝意的怀疑,蓝意不只是是对这两个名字没反应,她似乎是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反应,她虽然在跟赵黎和车衡说话,却好似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似的。黑云般的压抑有如实质地压在她的头顶,她像是一直光滑的贝壳,没有任何棱角,却也没有任何缝隙。

车衡判断蓝意有极大的可能患有抑郁症。

在问完有关姜则成的事情后,话题终于转向了赵黎最不愿意谈起的方向,是车衡率先开的口,含蓄地问:“在合作期间,姜则成有没有对你或者其他的女演员做过出格的事情?”

蓝意抬起头,这是车衡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她说:“什么算是出格?”

若不是她的语气太过平常,赵黎几乎要怀疑她这是找茬不配合了,两个大男人面对蓝意这个问题,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蓝意看着他们,竟然微微动了动嘴角。

这是她在正常谈话里露出的唯一一个表情。

回程的路上赵黎开着车,蓝意的形象在他脑子里不停地重放。年轻漂亮而又消瘦的女孩子,穿着毛线针织的裙子,不太爱说话,眼角眉梢挂满了冷漠和无所谓,像是下一秒就能闭眼圆寂,又像是一转身就能拔刀砍人。

“她很不对劲。”赵黎说。

车衡看向他,似乎是一直等着他开口,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怀明,你信死亡预告吗?”

赵黎从前视镜里跟他对视一眼。

车衡语气平淡地开口,声音轻轻的:“跟心理学上的‘自杀求救’有点像,是指,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行为上会有细微的不同,或者会去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这些东西都是信号,在经常面临死亡的人的面前,是可见的。”

赵黎没有搭腔,他知道车衡想说什么。

他们做刑警的,就是经常面对死亡的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车衡也这样觉得,蓝意身上透着一股生之将近的……死气?这个词江酒臣用过,要是他在……

不能封建迷信。赵黎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总之这个女孩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直到现在心里都堵得慌。回忆起方才那一瞬蓝意露出的微妙笑容,车衡不知自己是后知后觉,还是因为主观臆测而自我加工,现在想来,他总觉得蓝意的那个笑容透着一股不屑。

车衡扫了一眼赵黎阴沉的脸,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刚出咖啡馆赵黎就把谈话的主要信息发给了常湘,车子还没等开到市局,核对结果已经出来了,蓝意没有说谎,她的确有不在场证明。

赵黎心中的石头却始终无法落地。

破案要靠证据,要靠线索,很多大案要案,更多时候,都是靠运气和直觉。一个资深的刑警的直觉,是最没有依据却最为重要的线索,只待着证据来证实,待着运气引他捉住真凶。

可为什么呢?赵黎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对蓝意过意不去,她那样柔弱的一个女子,没有半点的医学知识,怎么可能活剥一个人的人皮?

一切回到原点——做受害人分析。

这一次,姜则成一年的酒店入住记录都被打印了出来,一起翻出来的,还有蓝意的银行账户信息。

“我真的,老大,我真的要秃了。”林不复看着面前的两大沓子纸,欲哭无泪。

没想到半夜十一点的时候,还真翻出来了一条线索——“去年八月份,姜则成曾经给蓝意转账过一百万。”

“我联系到了姜则成的财务,这是一部戏亏欠的片酬。”常湘说。

“这有什么用,你就说这有什么用?”林不复抓着赵黎的脖领子来回晃动了两下,颇有泼妇的风姿,“就算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人家潜规则、包二奶,打点钱能说明什么?名单上那些你要挨个去查,都能查出来转账记录,这也证明不了蓝意可能杀他啊。”

“蓝意这半年的银行记录里,都没有大额的转账,基本上可以排除买凶杀人的可能,老大,你到底知道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线索,让你对她这么怀疑?”

赵黎闻言,眯起眼睛做思考状,演技越发成熟,看起来高深莫测得不得了。

他一个队长,怎么可以跟自己的下属说:“没什么!就是直觉!”

他又不是江酒臣!

新闻媒体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就在这时,又是平地一声惊雷——杜兴科技集团老董的准女婿,集团的重要大股东——海一慈失踪了。

报案的人是她的未婚妻,杜心儿,在分局立案后,立刻就被转交到了市局。

原因无他,海一慈手里有很多面向当今终端发展和新媒体类的项目,曾经给姜则成投过不少钱。

而距离他上一次与身边的人见面,已经整整有十五天。

他失踪的方式跟徐峰如出一辙,之所以发现得这么晚,是因为海一慈这次出的是个长差,且在临行前,他和杜心儿刚刚吵过架。

两个人的婚期就在下一个月,杜心儿希望海一慈多陪陪她,暂且放下工作,处理一些婚礼的事情,但是海一慈执意要走,杜心儿的脾气上来,把海一慈的号码拉入了黑名单。结果一个礼拜过去了,小姑娘的气生完了,却没有收到一条拦截信息,她给对方打回去,显示对方已关机。

杜心儿本以为海一慈也把她拉进了黑名单,大怒,发誓绝对不会再搭理他,然而恋爱中的女孩子的善变可想而知,姑娘嘴硬,却忍不住跟别人打听他的行踪,这一打听才知道,海一慈竟然早就跟他们断了联系。

杜心儿立刻致电合作的洽谈方,那边说明,各方面的交接和洽谈只需要三天的时间,海一慈早已离开了。

杜心儿的心当下就凉了——海一慈走的时候,说这次事情,至少十天。

为什么?他谎报天数,是去做什么了?又为什么会神秘失踪?

姜则成、徐峰案尚待侦查,海一慈的案子又压了上来,别说刑侦队的旁人,就连常湘跟车衡都有些焦灼起来。

庞大的工作量再次压了下来,办公室里飘满了速溶咖啡粉的味道,纸张的翻动声和快速的键盘打字声混合在一起,像是催人心的编码,化为实质的焦灼。

就在这时,一个价值巨大的线索石破而出。

二十四号晚上,海一慈曾经拨出一个没有接通的号码,那个号码的主人,是徐峰。

那正是徐峰失去联络的那天。

第28章 禽兽之衣(五)

海一慈和徐峰的失踪时间相差最多不会超过三天。

海一慈给徐峰打的这个电话非常蹊跷,如果说是有什么生意往来,海一慈大可以叫助理联系徐峰,毕竟他作为大股东,一般是不会跟徐峰直接接洽的。

海一慈的通话记录是由杜心儿提供给警方的,因为没有接通,运营商那里是没有通话记录的,这个姑娘与海一慈的卡有绑定,做了一些不该做的手脚,以致她能够收到海一慈的每一条通话信息,这又是一个疑点,海一慈为什么会用自己的私人电话号联系徐峰?

他们除了生意以外还有什么关联?

办公室里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唯独赵大队长一个“大闲人”,出神出了足有半个小时。

导演,制片人,投资方,三个人的表面关系是这样,藏在水面下的到底是什么呢?

“定位不到,海一慈的手机早就关机了。”常湘说,“现在正在查最后一次信号发出的时间,地点是在明兴路。”

明兴路,马上要进珠洞区了。

又是珠洞区。哪里到底有什么,引得这些人趋之若鹜?

几个受害人的照片贴在小黑板上,赵黎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手指心不在焉地轻轻摩挲着桌子。

江酒臣一向神出鬼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趁赵黎没反应过来,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

赵黎猝不及防,被他拍得“砰”一下磕在桌子上。林不复听见动静,从一大堆资料中往过瞥了一眼,口中念道:“三、二、一……”

话音刚落,痛呼声已经传了过来。

及至晚上,三个人的关系已经列成了一张极大的关系网,大多基层刑警再次开始走访,循着海一慈和徐峰最后出现的地方询问下去。

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几个人。

三个人的照片贴在小黑板上,旁边有不少连接又涂抹掉的连线的痕迹。

“姜则成于21号晚上遇害,徐峰于24号晚失联,海一慈的遇害时间应该也在25号凌晨时分,他和徐峰先后进入珠洞区,而后了无踪迹。”常湘说,把日期填在照片的下面,连了一个三角,分别写上——“合伙人”“投资人”,在三角的中心,她写上了一个珠洞区。

“不复今天带人重新走访了红灯区,海一慈和徐峰在这里也是生面孔,没有收集到有用的线索。”常湘像是在组织语言,片刻后她把笔往桌上一扔,说,“这个会没有必要开,缺的东西太多了。”

赵黎没吭声,江酒臣歪在一边拄着腮,懒趴趴地看着小黑板上三个人的照片,手掌把脸上为数不多的小肉肉挤成了一堆,眼睛被强行堆积起来的脸颊肉挤成了一条缝,他眼型很好看,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却显得越发狭长,眼尾那一条被挤出来的沟壑几乎要飞进太阳穴去,看起来十分百无聊赖。

他这模样实在有违观瞻,与市局刑侦队严谨办案的画风严重不符,赵黎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江酒臣扑腾了一下,车衡看向他,又收回眼睛,说:“近几起案子都不太对,以前再大的悬案疑案,难查,但总有能入手的地方,我们最近接的这几起案子根本无从下手,现场证据没有,人际关系一团乱麻。我总觉得背后有事情。”

“背后的事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旋即就吃了赵黎的一眼刀。

接连的加班使得众人的脑袋都几乎停转了,会议中途被叫停,几个人围在桌子前浑浑噩噩地坐了一会儿,没有一个人说话,赵黎不知为何想起蓝意那张寡淡的脸,随后,蓝意的资料也在赵黎脑中一闪而过——蓝意就住在珠洞区啊。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就因为她跟受害人有联系,就因为她生活的地方跟他们出事的地方在同一区域,就能判定她有嫌疑吗?

他什么证据都没有。

沉默半晌,赵黎说:“接着查,循着一切可能的消息查,这三个人的关系网里,任何一个人都不要放过。”

他想了想,看向车衡,说:“安排一个小组,24小时轮流监视蓝意。”

车衡点点头,林不复虽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其实自己早就把蓝意的生平翻了个底儿掉了,此时看着赵黎又把蓝意拿出来说事,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赵黎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林不复说:“老大……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赵黎瞬间瞪大眼睛,四处看了一圈,把手里的一大沓资料卷了起来,林不复见状不妙,赶忙抱头跑了,废纸团在他的后背上弹开,叽里咕噜地滚到了垃圾桶旁边,几个人各自散了,回去休息了。

江酒臣笑到一半,赵黎转了回来。江酒臣把笑憋了回去,摆出了一张认真脸,对赵黎说:“有个事情或许对你有用。”

赵黎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刚才为了要打林不复而卷上的“纸棒”并没有松开。

“你说的那个叫蓝意的女孩,我在别墅区查案的时候,见过她。”

赵黎心里咯噔一声。

“那边有东西在蛰伏着,可是那群有钱人实在是太麻烦,每家的风水都有说道,很扰乱视线。我感觉那边有死人的味道,但是找不出来。”说到“死人的味道”,江酒臣咬字更重了一些,这暗示明显得就差没直接告诉赵黎海一慈跟徐峰俩人就在那边生死作伴呢。

那边的别墅群虽然有门障,但别墅之间都距离较远,各自为营,即便有摄像头也全是私人的,警方很难通过这个来掌握蓝意在别墅区的动向,据赵黎所知,蓝意的名下除了那个小公寓,并没有其他房产。

现在证据不明,贸然再次传讯蓝意,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而通往别墅区方向的路只在路口有一个探头,探头之后还有分叉口,是可以直接出城的。这是交通管理的漏洞——珠洞区到处都是漏洞。所以排查江酒臣说看见蓝意那天的监控摄像的方法也行不通。

这个市局的“优秀顾问”的确起了作用,不只帮忙确定了破案方向,还帮忙确定了嫌疑人,只可惜没有任何证据,赵黎就算知道也没办法打报告,只能干巴巴地盯梢。

又是三天。

蓝意是个女演员,按理说应该大事小情不断才对,谁知她非常深居浅出,三天才下楼一次,去楼下的超市买日用品,要不是这次看见他,盯梢的刑警还以为她或许根本没在家,已经“潜逃”了呢。

“赵队,我觉得这个蓝意没有什么问题,这姑娘打远看着都感觉一股压抑扑面而来,车师兄说她可能有抑郁症,我觉得这个还差不多,她那小身板,能有多大的力量啊?”换班回来的刑警报告道。

赵黎凝眉,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说:“让盯着你们就盯着得了,你看你湘姐身板大吗?想不想体验一下她的力量?”

“别,别了。”那刑警赶忙一摆手,一溜烟似的跑了。

眼看着常湘拿着几张a4纸走了过来,赵黎转向她。常湘把纸张调了个面放在他面前:“刚说我坏话了?”

赵黎耸耸肩,满脸无辜:“哪有。”

纸张上的数据和信息密密麻麻,常湘用指甲在两行上划了个印,说:“海一慈的账户很多,转账数目多且大,很难一一核对。”她说着朝瘫死在桌子上的林不复看了一眼,说,“不过茂盛同志还是在里面发现了猫腻,你看,这有一笔固定的收款方,每个月都会从他的卡里扣除不等的金额,我刚才查过,这不是公司的业务款流经,应该是他个人的消费。”

她说着把下一张纸拿到了上面来,说:“徐峰的消费账单里,也是每个月都会给这个收款方打钱,我查了一下这个账户,是一家酒吧的账户,那间酒吧叫liberté,法语,自由的意思,在风平区的那一片区域,你懂的。”

“这帮龟孙子。”赵黎说了一句,“我这要是去便衣调查,公费给报销吗?”

“你问问关局。”常湘干脆利落地把赵黎噎了回去。

赵黎这才发现了求死不能的林不复,说:“他怎么像个死鱼似的?往次不早出外勤去了吗,怎么信息难做反倒搞上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