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这深宫中,个人所受的一切荣辱,全在大梁皇帝的一个态度。

想想也大概明白,她今日去北宸殿的消息早已广传远扬,宫中人人皆知,此番她是被张公公亲自接去了北宸殿,得幸与陛下共进晚膳。

如此声势浩大,加之张公公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故而这一趟实在备受后宫之人瞩目。

而眼下,她连北宸殿的殿门都没进去,身边更是连个差使的婢子都没有,在外人眼里,自是失意而归。

可施霓根本不在意这些幸灾乐祸,亦或是夹带可怜同情的目光,避过今日这一见,于她而言是劫难挣逃,是闷压舒缓。

她迈步原路返回浮芳苑,眼神更不复来时苦大仇深般晦暗,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而后轻松高昂起头,仿佛要将一切腌臜甩于身后。

此刻,她什么都不愿去想,无论是皇帝的靡贪,还是未知的宿命,亦或是……将军不明的心意,她都不愿去想。

将这一切抛于脑后,叫她能得短暂又难得的神缓轻暇。

而霍厌就站在不远处,将身影匿藏于一树干之后,他心有默契地选择不打扰,然后就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她孤身走远。

其实,他原本是想偷偷跟上去,再寻个避人处,将人轻哄着安抚几句。

可当他走到一半,看到施霓出了北宸殿后,才敢将明显紧绷一路的身子松懈下来时,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对她如今的处境来说,他的出现不是什么可笑的救赎,而是换作一种形式的施压。

霍厌根本舍不得看她无措应对,左右承压,哪怕她亲口说过愿意。

于是他到底止了步,选择于背后默默相护,也艰难克制住了想见她的心思。

他很清楚,时间紧迫,威胁重重,除了陛下,或许太子也对霓霓早有占据想法。

而如今,怀疑的种子他已经打进陛下心里,只待寻得一个合适时机,霓霓便可出宫不再受束。

至于太子,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只是为了两人更长远的以后,计划必须推进进行。

哪怕要就此承受再大的风险,他也毫不在乎。

……

营岗房,正处后宫内苑和前朝外殿之间。

上次碰巧见到施霓就是在此处,故而之后每次经过这里时,霍厌都会习惯性的停留一阵。

这慢慢成了他的习惯,于是今日离宫前,他又不自觉地在此地,顿足止步。

霍厌身姿挺拔,威立于道口,眺望向远处的日落夕阳,熔金灿灿,很是煌熠,余辉铺撒于屋檐横脊之上,也将硕大的森然皇城照出些许罕见的暖意。

稍作徘徊后,他终是收了眼,准备出宫去。

可就在即将转身之际,身后忽的传来一声轻微的,又夹带因急忙奔跑而略微喘息的声音。

霍厌闻声脚步一顿,即便那声音再小,他也能瞬间辨认明识。

是施霓。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入目就见施霓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气,额间也闪着细微的薄汗。

当下,她眼神垂落,又小心地将身影半藏在一粗木之后,眼神更是湿漉漉地透着怯,模样戒备生怕会有人来。

既这么怕,还过来干什么?

霍厌摇叹了一声,带着困疑很快朝她几步奔过去,之后拉过她的手,朝着附近一荒凉许久的院落躲了进去。

待房门严丝闭上,施霓方松了一口气。

霍厌看着她,默了默没先开口,而是从她衣袖里拿出锦帕,亲手替她擦了擦额间的汗珠,又帮她把稍稍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待做完这些,他才开口问道:“是从浮芳苑赶过来的?”

施霓面色带着不自然的红,不知是因为此刻和他凑离得太近,还是因匆忙奔跑,乱了心率而致。

闻声,她颤了下睫,而后轻轻点头。

霍厌把帕子叠好递了回去,再开口时,他往下低了低身,声音更是不自觉放柔了许多。

“都回去了,干嘛还承担着风险来找我?”

霍厌一直以为今日她是不想见他的,不然方才自北宸殿离开时,她明知他跟在后面,不会脚步丝毫不停留地直往前走。

她那分明是在刻意避而不见。

也正因如此,所以他那时才会不确认地产生自我怀疑,是不是在她心里,自己本质上与圣上无异,都是只会叫她承压的强权。

除被迫叫她委身外,两人便再没什么情感上的牵扯。

思及此,他更是第一次知晓了何为无措、不安,想用心与施霓相处,在他眼里竟是比征领万军还要困难。

“原本今日的确觉得很累,出了北宸殿后便谁也不想见,只想回去一个人待着……”

施霓如实开口,面上却稍显窘迫,以往从来都是他主动来寻,今日却是她第一次,自己都不知为何冲动地回身奔向他。

她声音随之弱了些:“我知晓你跟了我一段路,见我一直没回头才走的,回去后又想起你先前的话,怕你会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等我又等不到。”

“叫我等着就是了,若等不到你,我自然就回了。”

霍厌开口宽慰,想了想后,又怕她是在顾虑别的,于是忙又补充说,“你不用顾虑这些,我没那么不知分寸,更不会莽撞到会寻去浮芳苑,给你招来无端祸患。”

施霓抬起看着他,轻轻摇了下头:“没有担心这个,我知道你不会。”

“那是为什么?”

霍厌第一次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往日里,能叫她挂在心间的,除了顾虑着两人的私密关系会被外人所察外,大概也不会再有旁的了。

故而当下,他完全未曾想到,施霓会对他作出袒露,并正面言衷道。

“我不想叫你白等,还有,”

顿了顿,她眼神随之轻闪了下,“我有些……想见你。”

闻声,霍厌微愣住。

一个大梁堂堂一品军候,威震六国的战神少年将军,此刻竟会因听了一姑娘家的喃喃低语,而没出息地当即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甚至,心头更是狂喜不可自抑。

而施霓也在被他用力抵在废苑断垣之上,欺着吻到喘息难抑之时,方才将他的这份欣喜若狂,感同身受地浅浅体会出几分来。

……

一个时辰后,霍厌才春风得意地终于回了将军府。

只是刚一进门,候在门口的守卫便立刻躬身禀告道:“将军,容院使早些时候就过来了,现正在茶亭等着,还,还……”

见着手下人面露为难,模样几番欲言又止,霍厌脚步停了停,问话道:“还怎样?”

守卫硬着头皮回:“容院使进了府门后,便十分熟稔地直奔酒窖,东翻翻西找找,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将军私藏多年的瀛玉酒,又拿出来一壶。”

“又?”霍厌眉梢微抬,当下抓住字眼。

手下人只好如实交代说:“将军常年出征在外,夫人又远居漠城,这院子久无人居,一直都是容院使在照料。昔日里,圣上赏赐下来的那些好酒佳酿,卑职都尽数记录在册,而后收归库里,只是时不时……时不时会被容院使拿去外面给妙音阁的小娘子们献殷勤。”

闻言,霍厌冷哼了一声,“自小没个着调,我看容太医那一身的本事,怕是衣钵无人承继。”

话落,不远处迎着走上前来一个身着白衣錦带,面色如玉的润雅公子,他手持着一把鹤纹折扇,边走边叹息着抱怨。

“呦呦,听听这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序淮啊,之前你叫我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我可是念着咱们的兄弟交情,当时连个眉头都没皱一下,如今你倒好,几坛瀛玉酒而已,瞅你那小气吝啬的模样。”

霍厌话到嘴边被顶了回去,他先前确实因寻他帮忙欠下了人情,于是当下只好言不由衷道。

“你喝就是。这将军府久无人居,如今不早成你的别苑了,你若想喝,还能有人敢拦不成?”

容珩听了温温一笑,而后走上前去,别有意味地开口道:“之前自是无妨,可今后恐怕就不行喽。”

霍厌向来最烦他说话拐弯抹角,此刻却没办法顶回,拿人手软,他这人情还需慢慢来还。

见霍厌不理自己,容珩没了乐子,便玩笑自言道:“今后这将军府有了姑娘进院,恐怕到时你怀抱温香软玉不及,哪里还能惦记着你这自小打下交情,关系匪浅,好到可以穿同条开裆裤的……好兄弟。”

闻言,霍厌目光警视扫过去,而后戒备望向四周,拉着容珩忙往茶亭走去。

等进了内室,霍厌这才松开手:“如今我刚回京,将军府里的下人并非全被我过过眼,小心隔墙有耳。”

容珩点点头,声音放低了些,语气却满含是意外:“真没想到,为了个信西凉女子,你竟上心成这样,原本以为你介意之前的事……”

霍厌冷淡看过来,容珩便自知失言地止了口。

当即只摇叹说:“我早该想明白的。当初你为了她,甘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未交虎符便擅自隐秘回京,帮她提前打好前路。”

“当时,你向我寻那失迭香,起初我还不知你所用为何,直至在那女子即将进宫前,太后娘娘偏就那么巧,在这个关头突然卧病不起,论太医如何诊治都寻不出根源,此效,除了失迭香,再无这般异症。”

容珩向来聪慧,霍厌知晓此事瞒不了他多久。

于是也不再隐瞒,“你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不会牵扯到你们容家。”

容珩听他这般坦然承认,当即神色也严肃起来。

此事承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此刻他却还如没事人一般。

“霍厌,为了个女人,你真是胆大包了天。”

第33章

闻言后,霍厌面上情绪不显,只神情淡然地落了座。

而后将容珩从府库里取来的那瓶昔年瀛玉酒拿起,自顾自地也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他执杯品了品酒酿醇香,方才开口道:“那失迭香并非歹毒之物,除了叫人没精打采总犯困意外,于身体并不会有实质性的损害,我要的,也只是将时间暂时拖住,以便我之后行事。”

容珩走过几步于他面前坐下,脸色算不得多好。

饶是这般情形,我们玉面书卷气的容公子,在落座时也不忘煞有其事地将身上所着的月白衣袍广袖往里收了收,以致不沾染到桌下丝毫浮尘。

见状,霍厌落杯睨了下眼,冷目夹带几分嫌烦地直直扫过。

这么多年来,容珩这点爱洁癖的毛病当真是一点未变,堂堂一七尺男儿,行事起来竟是比个女子还要翼翼复冗。

他那一身酂白衣袍雅润如仙,仿佛只一粒扬尘着上,都是在玷污公子的高洁。

霍厌将目光冷淡收回,当即想的是,若是将容珩送到军营里去锻炼一两个月,每天与兵士们通铺而眠,武枪操练到湿汗浸透衣衫,到时浑身都散着汗臭,岂非是要了他的命不可。

如此,倒算有趣得很。

而当下并不知霍厌此刻心事所思为何的容珩,此刻还正一心为兄弟忧心着,略微沉吟后,他困疑着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