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酒店太大,走回去要二十分钟。

她总不能真的光着脚走吧。

看着前方少年的背影,梁时又回忆起方才瞬间的心动。思绪忽然飘远,她想起更多有关陈琛的事。

从出生起,他们俩就认识了,熟得不能再熟。梁时一直知道他们有婚约,可这婚约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其实并没有深想过。

小时候,陈琛一得罪她,她要么揍回去,要么就拿出婚约“威胁”他——你以后要娶我的,对我不好,我就天天在你眼前折腾你,看你怎么办!

这招非常奏效,每当她这样威胁,陈琛就一副有理说不出的深沉样子,仿佛吃了大亏,让她觉得特别痛快。

可是现在,她再想起和陈琛的婚约,心头感受到的不再是压对方一头的畅快,而是一种甜兮兮的愉悦。

梁时疑惑地想,我这是怎么了?

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见面了。学校的课程和舞蹈团的活动都很忙,梁时本来就分身乏术,甚至陈琛过生日,她都因为要排练而没有出席。

这张从小就熟悉的脸,在阔别一年之后,竟然生出一种别样的陌生,陌生到——此刻她看着他的背影,会莫名有点紧张。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爱八卦的同桌说,本校的校花正在追求市一中的校草。梁时那会儿正忙着磕刚出炉的漫画连载,压根不关心什么校花校草的故事。

此刻,她忽然警觉地想到,陈琛就在一中啊!

不行,必须确认一下!

她一把拉住陈琛的袖子:“你在你们学校,是校草吗?”

陈琛回过头,看着她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梁时讪讪地解释道:“主要是……听说,我们学校的校花在追你们学校的校草!”

陈琛瞥了她一眼:“所以呢?”

“所以……”梁时有点语塞,想了半天,忽然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我是想提醒你,作为有婚约的人,不能随随便便接受别人的表白。”

陈琛听了,竟然一脸麻木地说:“不会。”

“女孩子太麻烦了,我身边有你一个就够受的了。”

……听着像是好话,又不像是好话。梁时有点不确定,应不应该为这句话感到开心。

她决定,再多行使一点未婚妻的权力。

于是指了指自己的脚:“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男生都会背女生的。”

“为什么?”陈琛不解地看着她,“你又不是不能走。”

好你个陈琛!梁时干脆停下了脚步,越想越气,她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眼看着陈琛已经走出去老远,梁大小姐咬了咬下唇,气哼哼地想:今天,你不背也得背!

梁时一个发力,忽然小跑起来,轻柔的裙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靓丽的弧线,下一秒,这道弧线骤然聚拢,变成一朵盛放的娇花。

娇花一个起跳,径直攀到了陈琛的背上。

陈琛毫不设防,被梁时一个熊扑,整个人栽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

大人们左等右等,两个孩子就是不出现。

酒店里安保齐全,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两家大人们决定放弃等待,开始吃吃喝喝。

吃到一半的时候,陈琛和梁时才出现在了包厢门口。

两个人的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几乎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梁时更惨一点,脸上竟然还有血迹,脚上一只鞋子没了,裹着一只酒店的塑料袋。

吓得大人们差点以为他们俩被人打劫了。

问起原因,陈琛只是静默不语;而梁时眼珠子乱瞟,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主座上的陈远之看了儿子一眼,开口道:“可以不说原因,但总要有人承担后果。小琛,梁时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弄成这副模样,你作为男孩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梁时低垂着头,悄悄嘟了嘟嘴——算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她梁时不需要旁人背锅。

刚想开口承认,却被旁边的陈琛一把攥住了手腕。

陈琛抬眼,对着在场的大人们说:“是我的错,我没有照看好梁时,愿意承担责任。”

梁时转头看着他,十五岁的陈琛刚刚在泥土里滚了一圈,脸上还粘着碎草叶,说话的态度却异常沉稳,一切仿佛理所当然,看不出半点委屈。

她那寂静了片刻的小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地怦怦乱跳。

事情的结果是,作为对梁时的补偿,由陈远之出钱,陈琛作陪,梁大小姐美美去欧洲畅游了半个月。

半个月足够梁时琢磨清楚很多事情。

她决定,从今以后,要认认真真地把自己这位小竹马追到手。

第33章

打完吊瓶已经是后半夜。

梁时从美梦中醒来, 只觉得手脚虚软,大脑还有些混沌。

陈琛摸了摸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提出要背她下楼。梁时闭着眼睛, 迷迷糊糊地嘟囔:“你背不动。”

陈琛:“……”

他旋即想到了什么, 一脸无语地说:“我已经长大了,不会摔着你了。”

梁时像一条软脚虾一样挂在他身上,低垂着脑袋, 还是有些不清醒:“可是你刚才就带着我摔到草地里去了。”

什么刚才?有十年了吧?

陈琛恨恨地咬着牙:“那次要不是你趁我不备,助跑十米……”

梁时已经没动静了, 陈琛晃了晃她, 觉得也不必事事征求意见, 直接背起她就进了电梯。

一口气到家,他把梁时放在她的小床上,在耳边轻轻地问:“药给你放在jsg哪儿?”

梁时迷迷糊糊地指了指床头柜的抽屉:“这儿。”

打开抽屉,陈琛一眼就看到了一本杂志和一包烟。

杂志他还挺眼熟,好像是自己刚回国时接的一个采访。从出刊到现在不过半年, 竟然已经被翻成这样。

他手拿着杂志,在床前的地板上缓缓坐了下来,惆怅地想, 你果然一直都知道我在哪儿。

他又打开了那盒烟。

虽然不抽烟, 但陈琛经常需要应酬,对烟多少有点了解。手里这盒他还是第一次见, 似乎是个廉价的小牌子, 价格应该还不到三块钱, 抽起来有股劣质香精的呛鼻味儿。

盒子里面还剩下不少烟, 但因为这个房间背阴,一夏天过去, 已经潮得没法抽了。

他忽然觉得这包烟有点烫手,尤其和那本装模作样的杂志摆在一起,就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

杂志里的这篇专访文章由公关写就,主要是为他顺利空降陈氏营造舆论,重点全在刻画他“进取的野心”,“坚定的理念”,以打造完美的继承人形象。

陈琛看着手里的烟,默默猜想,梁时这些年一直在尘埃里打滚,被生活折磨得学会了抽烟,又拮据地抽不起好烟。只舍得掏三块钱买烟的她,却会花三十块买一本虚头巴脑、毫无用处的杂志,只因为上面有他。

陈琛抬手扶上额头,内心再一次被那种熟悉的、怅惘的愧疚所撅住。

少女时期的梁时纠缠了他很久,追得轰轰烈烈,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意。

那些爱意对陈琛来说,却更像是婚约附赠的衍生品,无法作为独立的存在。

那时候他觉得,梁时年纪还小,也许看不透自己的心——就像他自己,有时候也分不清楚对她究竟是责任义务,还是男女之情。

从小,她就跟在他身边。两个人虽然总是拌嘴,他表面上也极尽冷淡,但内心深处,早已习惯了顺着她,照顾她,处处考虑她的安危,捅了娄子也要替她收拾残局。

而习惯,恰恰很具有误导性。

年幼的陈琛没能想清楚一些事情。

还有太多东西尚未清晰,既然如此,就把时间花在已经清楚的事情上。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尤其到了高中以后,继承人的责任和与之而来的高要求,让他没有太多精力回应梁时铺天盖地的热情。

毕竟,如果不想沦为家族的棋子,就要执棋。

直到后来,婚约的束缚没有了,梁时没有了,他彻底“自由”了。

连那点责任也一并卸下了。

仿佛障目的树叶被拿开,陈琛惊讶地发现,过往的十七年就像烙印一般印在了他的灵魂里。

随着一个人的离去,灵魂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块。

那些曾经被自己否认和抽离的情感,剥离掉婚约的外壳,竟然汹涌澎湃地席卷了他,让他一天比一天感受到越发清晰、难以回避的不适感。

不适应她不在身边的生活。不适应遥远的惦念。不适应没有她的人生。

可是梁时却消失了。

陈琛不知道她在哪儿,生活得好不好,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

记不清多少个怅然若失的清晨,多少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陈琛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叽叽喳喳地围在身边;睁开眼,什么都没有。

犹如在经历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凌迟。

……

所以,当陈琛在混乱的夜市上看到梁时的那一刻,多年紧绷的执念一朝得偿,让他几乎落泪。

他苦涩地想,是不是老天终于看够了他的笑话,才大发慈悲地决定把人送回来。

她还念着他,还愿意带着滚烫至斯的爱意,再次回到他的生活里。

陈琛抬手捂住眼睛,深深地缓了几下呼吸。

细长的手指重重地揉了揉眼睫,像是要把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揉进深处。再睁开时,潋滟的双眸已是一片平静。

他最终还是把杂志和烟放回了原处。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床上的梁时,手指拂开她唇边的发丝,又把被角掖好,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晾衣服的小阳台凉风习习,远处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陈琛的眼底又恢复了志在必得的坚定,刚刚片刻的脆弱仿佛从不存在。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周沅齐困倦的声音传来:“陈小琛,打电话之前能不能看下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