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她们居住的松颐院,宁澜还觉得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邵心见她回来太晚,自是不快,又加上眉儿还有如画怠慢自己,更是有意要拿宁澜来出气,连给她拍拍身上的雪的机会都不给,便让她跪在那里受训。

宁澜知道她是想树立威信,虽然明白她这样做未必有用,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依言跪下了。邵心说了一通,见宁澜没有任何反驳,自己便也觉得无趣,便让眉儿和如画侍候她睡去,宁澜继续跪着,等她醒来再做打算。

宁澜安然跪着,也不说话,只是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不由得心生感慨——很难将现在的邵心与年少时总是跟在她身后“表姐”“表姐”轻轻叫唤的小女孩儿联系到一起。

一瞬间,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如画与眉儿扶着邵心躺下,小心翼翼的,只是时不时瞥她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小心打量着宁澜的神色,似乎要看看她到底有没有生气。

她当然不会生气,在这宫中多年,她唯一学会的,便是压抑住自己的脾气,曾经她的脾气比之邵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些年来,她比谁都明白,脾气太烈的人,多数是活不长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宫女。

宫中多年,她当然知道如何应对主子各种各样的刁难——即使邵心或许还要称她一声表姐,但是此时此刻,说到底了也不过是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婢罢了,她比谁都明白。

所以直至今日,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个事事刁难她的邵美人,其实是她的表妹,亲亲的表妹——她的母亲,是邵心父亲的亲妹子——当然,两家早已经不来往多年。

只因十年前,宁家突遭变故,宁澜父亲被发配到苦寒之地,而宁家其他人,全数沦为奴籍。邵家作为宁家的亲眷,没有被牵连已经是万幸,他们没有与其他人一般落井下石已经是十分仁厚,当然不会再认回这一门亲戚,给自己家门蒙羞。

所以当初邵心之所以从许昭容那里巴巴地讨来,并不是因为血族亲缘,而是为了羞辱她,她知道的。

但是此时此刻,她其实一点都不恼,她早已经看透了。

身上的雪化了,慢慢浸入衣料之中,到达最里边的肌肤,冷,是此时唯一的感觉,可是她也只能咬紧了牙关承受而已。

邵心不会关心她,如画还有眉儿只会在一旁看好戏。

比如此时,许是见邵心似乎睡着了,如画还有眉儿便再度有些怠慢,两人神色放松了许多,眉儿更是朝着宁澜挤眼:“宁澜姐姐快起来吧,美人睡着了,想来醒来时是不会再追究了。”

宁澜心下冷笑,面色不变,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依旧安然跪着。

如画也跟着过来,似乎是想要将她扶起,一摸上她的身子却惊叫道:“怎么这么冷!”

“该不会是受凉了吧?”如画大惊小怪的:“这可使不得!”

眉儿越发的放肆起来:“我说这一位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敢摆谱?还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邵修仪啊……依我说,眼看着她是不会再受宠的了,还是那般硬脾气,也不怕哪天半夜被那些被她苛待过的人索命——”

她朝榻上的邵心怒了努嘴,神情鄙夷,做了个被人勒死的动作,下一刻看向宁澜却换上了一副仿佛自己说错了话的惊恐:“啊——宁澜姐姐,我说的不是你。”仿佛宁澜的确生出过想要勒死邵心的想法一般。

宁澜对这种小伎俩自然不放在心上:“这宫中,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再说了,要真出了事,只怕这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讨不到好的。”

一句话,提醒眉儿若邵心真的出了事,她们为人奴婢的,也不会有好过。只是不知眉儿是否能体会这其中的意味。

眉儿有些讪讪的,还想说什么,邵心却突然动了,仿佛被吵醒了一般,语气微恼:“吵什么吵,放肆!”

她眼睛微微睁开,看了如画和眉儿一眼:“你们退下吧。”

又看了看宁澜,嘴角微动,最终还是开了口:“你也不用跪了,退下吧。”

宁澜自然是要千恩万谢,这才与如画她们退下。背后冰冷,不知道是化掉的雪水的缘故,还是因为生出冷汗的缘故。隐隐约约,听得眉儿小声嘀咕着:“不过是和我们一般的奴才罢了,摆什么谱!”

宁澜冷笑,她既然知道她们同为他人奴仆,又何必处处针锋相对?相煎何太急啊。

只是,这些不是她此刻该多想的,叫人帮自己打了热水,宁澜自动忽略掉其他人面上的不快,眼下她必须要洗一个热水澡,否则的话怕是真的冻坏了。

然而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之后,宁澜才发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

整理衣物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宫牌不见了。

宫牌是宫中人身份的凭证,也是出入宫时必须查验的东西——平时都是挂在腰间的,虽然平日里也无人查验,但是若是查起被发现遗失了宫牌——那可是大罪。

宁澜知道她必须要把自己的宫牌找回来——何况,她料想她的宫牌估计是落在晴雪园了,虽然晴雪园不是禁地,但是旁人进去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讳的,若是被其他人发现她的宫牌掉落在晴雪园,后果不堪设想。

何况雪下得这么大,若是被雪把宫牌掩埋了,那就更找不到了。

顾不得其他,宁澜赶紧收拾好自己,急急忙忙的溜出松颐院,悄悄向晴雪园跑去。

好在,没人。

这便是成为冷宫的好处,旁人避着还来不及,当然不会进来触这霉头——不过也正是因为没人,所以那种阴深深的感觉也加剧了。

到了园中,确信外边的人不会看到,宁澜才敢把带来的宫灯点亮,小心翼翼的回忆着白日时自己走路的路径,只是寻了一通,却是什么都没有。

宁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她在自己曾驻足的树下,发现了另外一个脚印——在这样的时刻,莫名地生出一身冷汗。

不会是她的脚印,估计也不会是那白发宫女的——那对脚印偏大一些,似乎是男子的鞋印。

有人在她之后也来过这晴雪园,然后留下这一对脚印——是想告诉她,她掉落宫牌之事,已经被人知晓了吗?那么那人会不会去告状?会不会把自己的宫牌交给其他人?如果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宫牌是在晴雪园掉的,会怎么看她呢?

事关自己生死,宁澜没法不担心,没办法不胡思乱想。

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脚印,躲在不知何处的白发宫女,暗淡的灯火,被风吹动的梅枝以及这漫天的凉意,无一不使得宁澜忧心忡忡,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自己的宫牌,宁澜想了想,决定去其他地方找找——或许掉在其他地方也不一定呢。

“嘭——”

刚想离开,脖子却被一团雪砸中,颈后是一阵渗人的寒意——在这样一个骇人的雪夜里,自然是让宁澜再度被吓到——何况,她回头的时候,身后依然没有人。

“谁——”宁澜压下心内的不安,壮着胆开口:“谁——谁在那里!”

她举高手上的宫灯,想要照得更远一些,可是目之所及,依旧没人。

宁澜咬着唇:“少……装神弄鬼的,我不怕你的!”

“哦?”正以为没人的时候,一个声音却蓦然响起:“真的吗?你不怕我那你为什么在发抖?”

听起来是人声无疑,还是个男人的声音——宁澜却并没有松口气:“你是何人!你难道不知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那你又是在做什么?”那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话便被吓到,反而是反问她:“这里似乎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宁澜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宫牌了,环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只是走错路了。”

“是吗?”那人声调不变:“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宁澜愣住,不敢回答。

梅林间突然落起纷纷扬扬的雪,梅枝大作,枝上的雪纷纷落下,很多都落到了她身上,宁澜心内不知为何感知到了危险——此刻突然很想逃,可是偏偏腿脚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怎么都动不了。

那黑色的身影从树上落下,站到她跟前,宁澜手一抖,手上的宫灯落在地上熄灭了。不过她还是看清了那人是谁,立刻跪在地上磕头:“奴婢见过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千岁,请晋王殿下网开一面,饶了奴婢。”

宇文图站在那里,脸色没什么变化,也不理会她的求饶,只是淡然道:“你叫宁澜?”

虽是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宁澜却如堕冰窟——他如何知晓自己的名字的?

“是——”心下虽然不解,但是宁澜还是小心翼翼开口:“不知晋王殿下有何吩咐?”

“你可是在找这个?”

宁澜头低着,感觉跟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一抬头,便看到一块木牌,黑暗中看不清晋王的脸,宁澜小心的接过那木牌,恰是自己的宫牌,顿时感觉感激涕零:“奴婢谢过晋王殿下。”

宇文图没有回答,也没有叫她起身,宁澜便只好那样跪着,今天本就跪了好久,此时更是觉得膝盖疼得厉害,只是不敢开口求饶。

许久之后,宇文图终于开了口:“你起来吧。”

宁澜连忙谢恩站起立在一旁,却不敢走开。

见宇文图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宁澜终究是忍不住好奇:“这么晚了,晋王为何一人在此?晋王殿下身边的宫女侍卫呢?怎么没有跟着——”

“不过是个小宫女罢了,”宇文图声音冷冷的:“孤的事,由得你来插嘴吗?”

“是奴婢逾矩了,请晋王恕罪,”宁澜连忙再度跪下告罪,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奴婢还有要事,可否先行告退?”

“走吧走吧,少来烦着孤,”宇文图不知为何,语气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宁澜连忙告退离开,走远了又听宇文图道:“记着,今晚你没有来过这里,更没有见过孤。”

宁澜连忙应了,带着自己的东西赶快离开了晴雪园。

出去一趟,身上难免又被雪打湿,宁澜知道太晚了总不能再麻烦别人,想了想只是把身上的衣物换下而已。顺便查看一下自己的膝盖,结果果然红肿到不行,一碰便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刚换上亵衣,便听得窗外有什么东西落地,宁澜吓了一跳,赶忙披了衣物过去看,只是外边什么都没有。

许是风吹动窗子吧,宁澜摇摇头,将门窗关好,便连忙跑回去躺好。

这一夜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仅仅是因为膝盖疼痛的缘故,更是因为莫名地遇到宇文图,让她觉得有些心烦气躁的。

想起宇文图的语气——他应该没有认出自己吧?毕竟其实算起来他们从未见过面,当初又都是小孩子,宇文图应该是对她全无印象的吧?

人生兜兜转转,想来真是可笑——若不是当年宁家出事,她此时此刻,该是早就嫁与他做了晋王妃的吧?

当初邵家对自己好,不正是因为自己与他的这一分关系么?只不过后来宁家出了事,她与宇文图的婚约自然便做不得数,而宇文图对他们一家人的袖手旁观,自然让邵家再也没了顾忌,邵家与宁家自此彻底断了关联,自己的舅舅也如同旁人一样,不管自己妹妹还有外甥外甥女的死活。

宁澜细细想来,自己对宇文图,其实并无怨言。说到底,不过是年少婚约事罢了,即使成了亲,她的家事本也和他没多大关系,更何况,他们又没有成亲。他没有伸出援手,她不怪他,说白了,也没什么资格怪他。

对自己的舅舅,起初是有怨言的,只是入宫这些年来,许多事情都已经看透,亲情血脉什么的其实说到底了也没什么,这宫中,陷害自己亲人姐妹自己获得恩宠的事情多如牛毛,何必大惊小怪。

说来好笑,她没当成晋王妃,邵心却入了宫,而她成了邵心的宫婢——想来在邵心看来,似乎是挺得意的一件事情吧?邵心巴巴地将她讨来,想要炫耀自己的地位,又怎么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在宁澜心里,这些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可炫耀的。

成了皇上的妃子又怎样?不过是与他人争风吃醋罢了,皇上只有一个,凭邵心那点手段姿色,在宫中,能掀起多大风浪?要不也不至于就这么着被贬为美人了。

宁澜不是一心活在过去的人,有些人有些事情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没有必要留恋,晋王妃又怎样?她没有必要心心念着这件事,说到底,那个位置早就已经与她无缘。

她现在满心想着的事情,是再过几年,等她被放出宫,虽然年岁大了一些,但是不再是奴籍,或许就可以找个普通百姓嫁了,日子清苦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朝律例,宫女入宫十年,便放出做良家子。母亲辛辛苦苦送她入宫,所求的,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结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