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是座偏远小城,早年受匪患和天灾影响,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她还记得当年她随父亲在街上施粥赠药,看见无数潦倒的流民和破败的民房。

如今街市繁华,人流兴旺,早不是过去那般颓败模样。

她在摊档前买了只巴掌大小的铜镜和珠花,又去街角的摊子上要了一碗面。

她心里做好了打算,往后就在此地生活,云州是她的根,外祖和爹娘留在这里,她把姐姐的牌位带回来,也算一家团聚。

她准备先找个药堂继续干活,再多存下一点钱,就在从前的顾家庄边上买一间小院。

也许她会学着去做一名医女,再不济帮人接生也行。她想把外祖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学以致用,总之,要帮助许多人,要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在街上转了三四天,大致摸清了云州地形和风土人情。又过了四五日,总算在南市那边找了间很小的药馆安顿下来。

坐馆先生是个中年郎中,姓古,专瞧跌打损伤之症,这间药堂开在偏僻的的巷子里,寻常找来看病的多是附近的贫民,先生只收很少的诊金,遇到格外可怜的患者,甚至不要钱还反送些伤药。

先生原有五六名弟子,都捱不得苦,也嫌补贴的工钱太少,没一个做得长远。

倾城本就是为着学习而来,药堂供吃住,还有大把时间给她瞧医术,古先生的妻子待她也很和气,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倾城已经与四邻熟络起来。

她不着痕迹的卸去一点药粉,日渐露出大半的真实面容。一辈子伪装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想长久留在云州,这是她下半辈子的归宿,她希望可以不必过得太紧张。

四邻并没发现什么不妥,照常与她寒暄交谈。

古先生偶尔也会出诊,见她有兴趣学,也乐意带着她去多见识见识。

几条街外有座名叫花满楼的楚馆,这日一个名叫雅慈的姑娘被人打伤了,鸨母派了小丫头匆匆来请人。

绕过锦屏彩画的廊轩,倾城随在古先生身后来到内里一间小楼前。

几名姑娘懒洋洋地坐在大厅里,看见古先生带个年轻姑娘,纷纷含笑打趣,“古大夫哪儿来的这样年轻美貌的徒弟?这么出双入对的,古大娘不吃醋吗?”

浓重的脂粉味萦绕在整个厅中,倾城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伎。

古先生脾气一向很好,被揶揄了也只是腼腆的笑笑,“不可乱说,这是给我们帮忙的顾娘子。”

随着小丫头一路上了楼,拂开重重帘帐,床里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姑娘。

听鸨母说大夫来了,姑娘虚弱地张开眼睛,眼泪一瞬漫出来,楚楚可怜地道:“古大夫救我……我太疼了……”

鸨母叹了一声,在古先生面前掀开姑娘身上的锦被。

但见光滑洁白的身子上,数不清的淤青和鞭痕。每一道伤痕都深深刻在血肉里,被子里头已经被血浸透,褥子上更是深红的一大片,姑娘头上渗着汗,咬牙颤着忍熬着伤痛。

顾倾只瞧一眼,就不忍地别过头去。

听鸨母在旁与古先生抱怨,“那些客人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可怜我这孩子一身冰肤雪肌,一个晚上就给折磨成这幅模样,若是落了疤去,往后可还怎么接客呀?古先生,您赶紧给瞧瞧,不管用多贵的药,只要不留下疤痕,怎么都成。”

就连倾城也知道,这样的伤是不可能不留疤的。

姑娘躺在那里,身上只虚裹件袍子,大片受伤的肌肤露在外头。

若是在寻常人家,郎中给女子诊脉,多是要隔着帘子,盖着手帕的。

到了这种地方,全没这些讲究。

古先生诊了脉,又瞧了几处格外严重的伤,他让开位置,对倾城点点头,“顾娘子,你来。”

鸨母立刻不依了,“古大夫,这是谁?她会瞧伤患,会医病吗?万一一个手抖,叫我们雅慈落了伤疤,我找谁说理去?”

古先生收了笑,挽袖从药箱里取出棉纱、针线、剪刀和一些简单的伤药,“韩妈妈,这是我们药馆做事的顾娘子,跟着我学了几个月医理,处理外伤是绝无问题的。我还要回去取些药来,雅慈姑娘伤势很重,咱们尽量不要耽搁功夫。”

鸨母闻言,忙喊了小丫头来,叫她一道随古先生去取药。

倾城为伤者用药粉止血清创,有些伤口太深,肌肤张裂开,需要加以缝合。

她站在床边,冷静地道:“将四周窗户打开,再移两盏灯过来。”

鸨母挥挥手,自有小丫头去办。

倾城用热水净了手,穿针引线,开始仔细缝合伤口。

姑娘疼得浑身剧颤,咬着嘴唇,哭声隐忍地从齿缝中渗出来。

倾城心中苦涩难言,当年若不是姐姐拼命讨好那拐子,也许她也会和眼前的姑娘一样,堕入这种可怖的牢笼里。

第62章

如今回想,当年一路经风沐雨,姐姐做出过怎样艰难的抉择,吃过多少她不知道的苦,才护着她全须全尾的走进京城。她那时太年幼懵懂,根本未曾想过出尘背地里有过多少牺牲。

在姐姐死去的那个晚上,她一夜之间被迫长大,失去家人庇护,从此后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望着眼前浑身是伤的姑娘,她能感同身受,止不住的心疼。

但她落针的手很稳,她需要尽快缝合好那些伤口,才能让雅慈姑娘少受一些折磨。

缝合,清创,敷药,包扎,伤处实在太多,她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将所有伤处处理好。

古先生带来了伤药,仔细吩咐用法,哪些是内服的,哪些是外用的。

送二人出来,鸨母心心念念的还是会否留疤一事,古先生道:“细心调理,按时用药,兴许不会留疤,我明日会遣顾娘子来帮忙换药重新包扎。今晚上雅慈若发起高热来,用我先前留下的退热方子,两碗水熬成一碗喂她服用。这些日子要让她多休息,万万不可强撑着起来再接客。”

鸨母一一答应下来,热情地送二人离开。

出来时天色已晚,倾城替古先生背着药箱,走在昏暗的小道上,她沉默了半晌,终是把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先生不告诉那位妈妈这样的伤势必然会留疤,是担心她不肯为伤者医治了么?”

古先生点头,“若是知道必然去不掉伤痕,雅慈于那鸨母倪娘而言,便是一颗废子。不能为花满楼带来盈利的姑娘会是什么下场你可知?她不仅再也得不到医治,只怕连基本的吃喝休息都是奢望。”

“可先生允诺不留疤痕,届时若是做不到,我担心您……会否惹祸上身?那位妈妈并不像会善罢甘休的人……”倾城的担忧不无道理,她与古先生亲近,自然更盼着古先生平安少祸。

古先生笑了笑,负手迎风走在前,温声说:“那又何妨?医者仁心,只要雅慈姑娘安妥,我声名受些损累又有什么?被倪娘指着鼻子骂几日,也不过影响些许生意罢了。我开这间医馆,本也没想指望靠着它令我发家致富腰缠万贯,再说,我与娘子安居在此,远近邻人都知道我古钧山的为人。”

前方一盏小灯,在幽暗的巷子里徐徐靠近。古先生加快了步伐,迎上来人,从她手里接过灯笼,“不是要你别出来见风?仔细夜里又犯头疼症。”

来人正是古先生的妻子栾氏,她朝倾城打了声招呼,与古先生相互挽着手换步朝前走,“怎么去得这样久?雅慈姑娘的伤势很严重么?”

“有一些严重,那些富家子弟德行不修,终日以折辱人来取乐,我见着那伤,满心狂躁,恨不能把人揪过来打一顿。”古先生边说边握拳比划,引得栾氏白他一眼。

“你呀,什么年岁了,看了多少这样的惨事,还不能习惯么?”

“习惯不了,你也知道我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

“这么说,晚上饭菜可省了?料你气也气饱了。”

“那不行,再怎么生气,饭是不能省的。”

“你这把年纪,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也不怕人家顾娘子笑话……”

两人相偎着一路絮絮叨叨的说话,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朝前走。倾城跟在后面,不知如何突然有些感伤。

她仰头看了一眼细雪纷飞的阴沉天幕,又快到年关了,一年一年度过去,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翌日,从花满楼背着药囊回来,倾城在医馆门前听见隔壁的伍大娘和栾氏说话。

“……古老弟天天带着这么个年轻小妇人四处走,说什么闲话的都有,你就半点不防备么?到底是外乡人,不知根底的,若是存了什么心思,将来你上哪儿哭?”

栾氏替她按摩腿骨,抹一层药膏,双手合十搓热,拢在药膏上令药渗入皮肤,“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人家顾娘子年纪轻轻,找什么人找不着,哪里瞧得上老古?”

伍大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她毕竟孤身一个人,女人么,谁不想有个依靠,古老弟有本事,也没多大年岁,你俩到如今还没个孩子,难保人家不从这上头下手。古老弟再怎么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头保不齐也想着传宗接代……”

“大嫂子您可别再说了,别说顾娘子,就是我听着,心里头都不痛快。顾娘子是个正派人,我家老古我也了解他的,他说不计较就是真不计较,他什么脾气我最知道,他和顾娘子清清白白,万万不会做出任何越矩的事来。外头传瞎话那些人,那是他们自己心脏,咱们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日子过在自己身上,不是过在人家嘴上的。”

她拍拍手,用浸透热水的纱布替伍大娘擦干净余下的药膏,“好了,您起来试试,看腿上轻快些没有?”

伍大娘扶着她手爬起身来,正说着话,倾城撩帘走进来,含笑与她寒暄,“伍大娘来了?”

将药囊放在柜台上,走进屋去洗了手,继续去摘上午没摘完的草药。伍大娘脸上讪讪地,倾城回来的时间太巧,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方才屋内的交谈。

栾氏倒是一脸坦然,含笑把人送出门,回身朝顾倾扬扬下巴道:“伍大娘跟我们是老邻居了,她没坏心,就是嘴碎些,你别往心里去。”

倾城点点头,笑道:“到底是我给您和先生添了不少麻烦,亏得您心善,还愿意收留我这女徒。换在别的药堂,怕是要撵我走了。有您这样的东家,我心里感激,也知足。”

栾氏走近来,抬手抚了抚她的肩,“你勤快能干,帮衬了我们不少,你能来,是我俩的福气。你也知道,我们俩这些年一直没孩子,世上的亲人也都去了,我当你是我亲妹子一般,我这一手推拿,还有老古的医术,你要不嫌弃,尽数传给你。”

开诚布公的谈一回后,她和栾氏的感情更亲近了,世俗偏见总会在,流言蜚语总会有,若在从前,倾城也许会悄然离开,尽量不给旁人带来麻烦。可遇到古氏夫妇,让她知道这世上总有心中磊落、活得坦荡、不流于世俗的人。

在她的料理下,雅慈姑娘一日日好起来,大大小小的伤处皆已愈合结痂。花满楼里的一些姑娘,偶尔也会来找倾城替她们疗伤医治。

她对疗治外伤上手很快,心思细,记性好,肯下功夫,她一日日进步着,有时古先生不在,她也能独当一面,替人续骨疗伤。

时光飞快流转,年节前不久,古先生接到一封来信,说是临近的宜城近来因着雪灾,引起不小的伤亡。他旧年行医结识的友人希望他能前去帮忙。

栾氏什么都没说,在古先生开口提出出行之前就替他打点好了行装。古先生坐在门槛上背对她道:“若是事情棘手,兴许过年也不能回来陪你。”

栾氏边叠衣裳边道:“谁稀罕你陪?四邻都是旧相识,你不在,我跟他们摸牌喝酒,更自由痛快。”

古先生又道:“我在外头,那些长舌妇少不得又来聒噪,说我有外心,想跟别人生孩子。”

栾氏翻了个白眼,把包袱仔细扎好,“谁能瞧得上你,我替她惋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又穷又邋遢,你要是有了新人不回家,我独个儿在家里头偷着乐。”

俩人说说笑笑,绊着嘴,倒把别离的感伤冲淡不少。

栾氏回身看见端着饭菜走来的倾城,朝她摆摆手,道:“这是现成的偷师机会,老古那个朋友,医术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妹子你要是愿意,随他一块儿去,也替我看着他,别叫他不着调喝太多酒。”

几日后倾城随古先生上路,走五日陆路来到宜城。

宜城在云州南边,是个水乡。这里常年温和如春,像今年这般大雪,数十年未曾得见。

宜城房屋多是单薄结构,经不得积雪压覆,几场大雪下来,许多民房倒塌,造成很大的死伤。

沿街不少断瓦颓垣,失去遮蔽的百姓拖着一身伤患蹲在街角。

倾城跟在古先生身后,也不先去找友人安顿,沿路遇见能诊治的伤患,就停下来帮忙查看一番。

二人在城北沿途医治伤者,施医送药,不取分文,渐渐传开名声。不少伤患家属特地来寻二人,希望能替自己的家眷验看伤处。

古先生索性当街摆档,由倾城先将伤者按轻重缓急分成几等,先疗伤重者或急需止血的人,那些瞧上去可怕但并不致命的伤患其次,轻伤或骨裂者再次。

两个年迈妇人架着个个年幼的孩子大声嚎哭着挤进人群,“大夫,求求您先给我这孩子瞧一眼。”

倾城替人接上断骨,站起身走到孩子身边。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男童,脸色蜡黄,已入昏迷之态,额头烧得厉害,妇人将他腿上的衣裳揭开,露出已经腐去的小腿。

“有七八天了,没钱医治,朝廷的医官久久不来,大夫您行行好,先给我这可怜的孩子瞧一瞧吧。”

倾城知道这伤势自己处理不了,她安抚几句,命妇人带着孩子先在一旁稍待,等古先生处理完手上的伤重患者,便上前与他耳语,“已经腐烂化脓,孩子的腿怕是不保……”

古先生没说话,越过人群走到孩子身边,他翻看了伤处,又掀开孩子的眼皮瞧了瞧,回身朝倾城点点头,“拿药粉和锯子过来。”

妇人一听,立时急了,“大夫,您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