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平没有立刻给她解答,等东西都拿上来了,让其他人先退出去。

被火气熏得心内燥热,孟西平盯着十二娘烤火,察觉她身体渐渐变暖,才继续说:“我在漕运上面查出了些猫腻,本来不想牵扯到你,没想到他们追得这样紧,直奔你我而来,这一路,还得连累你陪我担惊受怕。”

喻沅想到了别处,蹙着眉若有所思:“所以卧龙山上你来的那么快,因为你暗中防备那些人,早有布置。”

孟西平总觉得她这话里有点微妙的遗憾,遗憾没能真正逃离他:“误打误撞,我也没想到你能甩掉我的人。”

喻沅没料到她也会被牵扯进去,心中不解:“如此清楚你的行踪,想来一定在朝中有人帮助,世子爷心中可有人选?”

孟西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也有好几波人,目的各不相同,但……”

他突然眉头紧锁,犹豫看向坐着的喻沅:“你们一定已经知道我将你带上帝京,或许会将目标对准你。”

帝京里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喻沅从前便懒得掺和进去,太子位子未定,好些人来拉拢喻沅这位宁王妃,花样百出,甚至在她眼前闹出不少笑话。

她和几个皇子妃关系不好不坏,有些微妙,说得上话的只有二皇子妃,二皇子妃是帝京有名的贴心人,对谁都好,对裴三娘也甚好,十次里有八次能在她那里有缘碰上裴三娘几人,后来喻沅也不爱往那边走动。

孟西平也从未提点过喻沅后宅事,身为宁王妃,到底该和哪些人结交。

他从不在意,亦从未和喻沅说起,他支持哪方人马。

喻沅知道现在着急上火也不管用,身边只有几个丫鬟,她的安危只能依靠眼前人,生死一体。

她咂摸着后面几个字,有些想笑。万一真和孟西平双双葬命于此,可怎么办,宁王世子可比她金贵许多。

喻沅目光一转,突然看见孟西平胸前伤口,想起在江陵第一次见他:“初见时,你的手臂就是被那些人所伤?”

到了如今,喻沅终于想起来问他。

孟西平心内笑了一笑,泛起迟来的酸涩,面上很严肃:“正是他们所为,所以这一路到宁王府,十二娘千万千万不要轻易离开我。”

喻沅深深看他一眼:“世子爷尽管放心,我喻十二娘说到做到。”

两人都想起往事,一时无言,剩下火炉中炭火毕剥作响。

孟西平率先有了动作,他剥了个被烤的软趴趴的橘子,将果肉递给她:“这样吃别有滋味。”

喻沅接过,慢慢吃完热气腾腾的橘子:“世子爷,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孟西平摸摸喻沅头上的发包,不让她走:“哦,你还没说,喜不喜欢兔子样子的灯笼?或者你喜欢猫儿狗儿那种的?”

观察她神色,孟西平得到了答案:“十二娘喜欢猫儿。”

他好像无师自通了什么撒娇的本领,喜欢碰碰喻沅的额头和发髻,越发得寸进尺,试探她的耐心。

喻沅忍无可忍,用手臂挡住,反手喂了他一嘴苦滋滋的药:“世子爷还是在船上好好躺着养伤吧。”

第51章

孟西平说到做到, 第二天下午,果真就要灰衣男子送来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可爱猫儿灯。

那灯不仅仅形状是一只软糯可爱的狮子猫,黑白的猫身上还画了许多只或浓或淡的水墨色小猫, 憨态可掬的猫猫们跃然纸上, 或跑或跳,追逐嬉闹,当即吸引了船上不少女娘的目光,纷纷在背后打听这灯笼出自于何人之手。

孟西平的书画师从当代名家, 从前喻沅便经常见他画个扇面、灯笼、还有屏风, 宁王府里, 孟西平的书画大作几乎随处可见。

她初到帝京时,还想学一学书中红袖添香的夫妻趣事。有一回遇上老宁王寿辰, 在旁人撺掇下, 喻沅和孟西平合画了一幅春山贺寿图, 后来孟西平爹娘意外去世,那画也随葬了。

如今想来, 那是她和孟西平最为和睦的两年,后来她从孟西平那里收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却觉得她在中秋节收到的那盏蝴蝶灯, 是她曾经见过最动心的礼物。

往事不过是心念一动,其他人都关注着灯, 喻沅却盯着送东西来的灰衣男子,觉得他的长相有些眼熟, 连孟西平费心做的猫儿灯都没多看一眼,拦下他:“你等等。”

她手指轻轻一勾, 叫住灰衣男子:“抬起头来。”

灰衣男子站如松柏, 目光克制地盯着地上的船板, 喻沅微微仰起头,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

按理说,孟西平身边的灰衣男子她见过的不多,此人面容更是普通,毫无出众之处,她不该在见到他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无缘无故,凭空而起,她都觉得有些意外。

莹玉觉得喻沅沉思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从前对孟世子的手下,喻沅都是目不斜视,何曾如此关心。她悄悄问莹心,莹心仍在观察着孟世子做好的灯笼,顿生危机之感,决心以后要多偷偷师,没注意到莹玉的问题。

疑惑得不到回答,莹玉左看右看,她便走到边上去,戳了戳站岗的孟一:“娘子面前那个人是谁?有什么特殊的。”

怎么娘子看了他这么久。

孟一自然是认得那人的,他平静道:“他是世子爷身边功夫最好的手下。”

莹玉有些嫌弃地提起声音:“这么说,你功夫没他好?”

孟一沉默片刻,决定尊重事实,忍气吞声回答:“是。”

喻沅也听到了孟一的回答,盯住灰衣男子,像是对他很感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仿佛凝固住的灰衣男子才有了动作,张口回答她:“无名无姓,娘子有什么话要对世子说?”

喻沅想了想,似笑非笑:“没名字可不好,我该怎么记住你呢。”

她的目光说不上好坏,一片片挂在他脸上,还有他手里的剑上:“我有个好名字,不如叫你剑雪如何。”

喻沅目光移向江中,低声说:“等到了帝京,说不定还能瞧一瞧帝京大雪。”

灰衣男子,应该说是剑雪平静接受了喻十二娘赐下的新名字,回去找孟西平。

莹玉看了看身边的孟一,觉得还是孟一这两个字简洁明快,她欢快地奔向喻沅,望着灰衣男子背影:“娘子想把他也要来吗?”

这样她就有孟一和剑雪两个小跟班了。

喻沅扶着船边,彻底击碎了莹玉的想法,悠悠地说:“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觉得这名字很合适。”

她在宁王府的最后一日,就是这位观雪亲自去找的孟西平。

结果,她并没有等到孟西平回来。

应该是心中残存的怨气记住了他。

一想到这里,喻沅觉得体内的自己好像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半躺在宁王府的床上,一半站在她旁边冷眼旁观,互相吵闹,互相指责:

他没有来,没有来,甚至没有见你最后一面!就该让他承受和你一样的痛苦,就该让他后悔一辈子!

你现在看着他,看他没有丝毫愧疚之情,看他不记得前尘往事,看他独留你沉溺旧日记忆里面,为什么要轻易原谅他!

帝京的雪那么大,说不定他陪在别人身边,说不定他将你的那只寒梅递给了裴三娘!

喻沅听见无数自己发出的声音在脑中同时炸响,眼前忽然出现无数画面,她手指紧紧攥住栏杆,觉得头有些晕,手指猝然失了力气,往后倒去。

莹玉见状连忙扶住突然后仰的十二娘:“娘子是不是又晕船了,婢子扶您进去休息吧。”

喻沅无意识抓住莹玉的手臂,等脑中那股晕眩感缓缓过去,她轻轻地说:“等会。”

喻沅其实不怎么晕船,先前刚上官船那一出完全是诓骗孟西平的,眼下不用再装,可她找不出理由解释刚才的异常,只能在丫鬟们面前含糊忍下。

她的目光飘摇不定,时而垂眸想着事情,时而盯着岸边枯树,仿佛浮在水中。

船主急着赶路,不过一天一夜,岸边风景就已经大变模样,青绿色的山川渐渐接入前方枯黄色的茫茫平原之中。

她看了一会无趣的景色便觉得厌倦,推说身体不舒服,要回房休息。

顺便将那只猫儿灯也带了回去。

而船的另一边。

灰衣男子刚刚回去,孟西平马上从他口中得知他和喻沅的对话,不假思索便说:“知道了,既然十二娘都亲口说了,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吧。”

他念着剑雪二字,重点压在后面一个字,心中反复琢磨,在江陵时,十二娘就提起过一回帝京大雪,也不知缘由,如今再度提起,他在脑海里面翻找一番,记忆里一无所得。

孟西平觉得他越来越猜不透喻十二娘的心思,对现在的她知之甚少,只能记在心里,暂且将此事搁下。

他忍痛换了裹着伤口的布条上药,吃了两块喻沅昨夜送过来的糕点,转身去找喻沅。

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他又对剑雪说:“十二娘看你不顺眼,以后你少往她面前撞。”

现在的每一步都很关键,孟西平不想多生事端。

喻沅坐在屋里面专心解九连环,头顶挂着那盏亮亮的猫儿灯,憨态可掬的小猫张嘴微笑,似乎耳边能听到一连串猫猫叫声。

孟西平步伐轻轻,靠在门口,安静看灯下的喻十二娘。

她容色慵懒,唇角浅浅勾起,显得十分放松。

被莹玉提醒,喻沅才抬眼看刚进来的孟西平,在他脸上看了一圈,不甚在意地问他:“世子爷伤口好些了?”

孟西平温柔地凝望着她,有些迟疑地说:“伤口还是有些痛。”

喻沅微垂着眼,继续玩手里的小玩意,眉头都没皱一下:“痛就回去躺着,世子爷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病。”

等孟西平回了帝京,那些人知道他是为救她才受了如此重的伤,她还不得被慧宜公主等人联手撕碎。

十二娘语气不好,孟西平并未有什么反应,只在她房中坐下,目光忽的一转,落于下方。

为了保暖,船板上铺着几层厚厚的毛毯,和热乎乎的汤婆子。

喻沅懒洋洋靠在床榻之上,紫粉色衣衫如花瓣落地,雪白的脚掌踩在毛毯上,脚趾并未涂蔻丹,脚背曲线玲珑,竟在烛火光亮下逼出一点幽微缠绵的艳色。

孟西平看她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暗中盯着喻沅的目光近乎肆无忌惮,毫不掩饰的灼热,很不温柔,也很不正人君子,落在椅背上的手指微动,指头敲了敲木头,像是想要触摸一步之外的人。

孟西平见喻沅不搭理他,找了个话题:“怎么想起来给我的手下改名字?”

“难道我改不得,不过看他眼熟,随便想起来个名字罢了。”喻沅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是不愿意,改回去便是。”

孟西平眸光深深:“既然你看他眼熟,不如把他也留在你身边?”

喻沅不确定他这句话是不是试探,抬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就不必了,有孟一足以,我用惯他了,身边不缺人。”

孟西平悄悄观察着她,他有种奇妙的直觉,越靠近帝京,喻沅越来越有攻击性,她的手心里握着一根尖锐的刺,时不时刺向她自己,也刺向他。

她心里好像藏着很多话要说,究竟是要和他说些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突然站起来走到喻沅身边。

头上的光被挡住,喻沅不耐烦地挥手让人离开,手臂被另一只手轻松握住。

孟西平抬手碰了碰愣住的喻沅,见她神色茫然,被九连环逼得面上隐隐烦躁,轻松接了过来,当着她的面转动玉环。

喻沅蹙眉,纠结地抓着他的衣袖,仍牢牢盯着在他手里翻转的小玩意:“你再试试。”

孟西平便坐在绒毯上,一步一步教她。

两人认真玩着九连环,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恬淡。

“世子。”一连串慌张的脚步声打乱了房内的宁静。

船主脸色焦急,跑过来要求立刻见孟西平。这样冷的天,他穿一身薄薄的单衣,小腿肚上全是湿哒哒的江水,竟然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