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三十一年六月,天降暴雨,东离沁河一带决堤,百姓流离失所,九皇子萧越护送赈灾银粮等物南下赈灾,并督查各州府官员赈灾。

顾念在庄子上听说萧越要去赈灾一事,心里极为担心。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个时候各种各样的病也容易发生,萧越又是去前线赈灾,顾念担心他不慎被传染。

所以在得知这事时,准备了不少零零碎碎的药物药草,让人备好,到时候让人带给萧越。

还没等顾念让人送去,萧越倒是自动上门来了,拜见过护国长公主后,对她说,

“外祖母,能否让我见见念念?”

护国长公主正在喝茶,听到这话一口‘噗’了出来,呛住了。

站在边上的苏嬷嬷连忙上前拍背,丫鬟递帕子的递帕子。

萧越本端端正正的坐着,见此连忙站起来,不知所措,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护国长公主用帕子抹了抹嘴角,“我可不敢当你外祖母。你带他去见念念吧。”她看了看苏嬷嬷。

顾念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萧越,再看看苏嬷嬷。

苏嬷嬷笑着道,“是殿下让我送他过来的。郡主,老奴在那边坐着,你们说。”

不等顾念说话,她坐到门边小杌子上,眼睛看着外面,耳朵却竖了起来。

“念念,我明天要出发了。”萧越坐在顾念的对面。

顾念开始唠叨了起来,“路上小心,凡是别争着出头,注意休息和卫生,饮食上要小心,别喝不干净的水……”

顾念不断回忆着在第五世所知道的注意事项,然后一股脑儿的说出来,恨不得塞进他脑子里。

萧越安静的听着,等到顾念说的几种匪夷所思的防灾措施时,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若有所思。

他知道顾念在和黄芪学医术,但这些黄芪从来没有说过,她是从哪里学的?

等到顾念觉得将自己记得的东西都说了一遍后,问,“记住了?”

萧越眼睛转了转,有点勉强道,“你说太多,我没记住,你再说几遍,好吗?”

顾念呸了一声,转身就拿了几张纸扔给他,抬起头就和萧越的视线相接。

他的眼生的极好,眉目如画,而那双如黑夜的眼,此时像是浓的化不开的墨,紧紧的缠绕住了,她的目光。

顾念微微一怔,忽然紧张起来。

她看了看门边仿佛要睡着的苏嬷嬷,回过头,看向萧越。

“唉。”萧越见顾念不说话,叹了口气,盯着顾念磨着牙道,“磨人精。”

顾念错愕的看着萧越,低声问,“我怎么磨人了?你给我说清楚?”

萧越撑着下颚,饶有兴致的看着顾念,怎么磨人?

他从前,从未想过娶妻这件事情。

连皇上私下都埋怨,说他的眼光太高,定是想要月上的嫦娥。

他从来没有想过感情这样的东西。

感情是什么东西?

如同他母亲对父亲那样的吗?父亲去世以后,不想见到他这个父亲唯一的骨血,把他关在笼子里,不让他出来?

还是如同皇上那样,后宫三千,每一个都是心爱之人?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不会委屈自己。

从顾念吞着口水让他上车那一刻,她就开始在他心上搭窝,占据了整个心房。

他想明白了,也知道今天要该如何做。

萧越的脸有些发红,沉默了半天,“念念,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答应呢?”

顾念怔愣在那里,下意识的脱口问道,“答应什么?”

萧越抬起身子,往顾念身边探了一些,“我们的亲事,你可答应?”

他问的理所当然,顾念哑然。

她琢磨了一会,到,“你应该听过黄芪说的,毒,解不掉了,我的寿命不知在什么时候就……”

萧越靠的很近,顾念抬起眼,就能看到他俊美的容颜,以及脸上细小的绒毛。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杀了那么多人,说不定哪天老天看不下去,就收回我的性命了,说不定还是你亏了呢。”

他附身在她黑色如墨的发丝上轻轻一吻,像是蜻蜓点水一般,无声无息。

顾念的脖子变成了粉色,浑身灼热的厉害,她不安的看了眼苏嬷嬷一眼,苏嬷嬷似是跟瞌睡了一样,靠在门边动也不动。

萧越更是大胆的握着顾念的手,碰到唇边轻轻一吻,低声喊了声,“念念。”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等我从江南回来,我们再谈。”

顾念低头,不知道要怎么说,冷不丁的她看见了萧越手上那道淡淡的伤疤。顾念眉头皱了皱,一把抓过萧越的手,手掌上有些细碎的伤口,但是那道疤痕……她猛然抬头看着萧越。

“怎么了?”萧越疑惑出声,眼底带着无人察觉的期待。

顾念一只手抓着他的手,一只手忽然掐着他的脖子,“说‘不要乱动’”

萧越避也不避,憨笑看着顾念,跟着重复了一遍。

顾念抓着他那只手不放,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的看着萧越。

虽然声音不太像,但是变声期的声音和掐着脖子说的肯定是不一样的。

看清他眼底笑意,顾念眼睛睁的大大的,掩藏在时间深处的记忆瞬间苏醒复活,“当年是你把我从拐子手里救回来的!”

可算是想起来了,挺不容易的,萧越冷清的眉眼,此刻含着笑意,温柔极了,他静静的看着眼睛等圆了的顾念,还有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没有否认,所以真的是他!

顾念用力眨了眨眼,觉得本来挺聪明的脑子忽然不够用了,一团浆糊。

“你怎么不告诉我?”她问道。

萧越一直笑,当年他救顾念不过是举手之劳。

当年他刚和母妃吵了一架,跑出去的时候,见到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抱着个小丫头,一看就不对劲。

那个时候他嗜杀的名声慢慢传了出来,本来是想走的,谁知道那时就鬼迷心窍的上去管了闲事。

如今,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年的鬼迷心窍。

萧越看着尚且处在震惊之中的顾念,唇角弧度略略上扬。

最后,萧越再顾念这里呆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走,苏嬷嬷催了又催。

临行之前,他借着高大的身躯挡住苏嬷嬷的视线,抓住顾念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道,“请你一定要好好考虑,等我回来,我就让皇上给我们赐婚。”

顾念愣了一下,就这么愣神的功夫,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脸,然后嘴唇被堵住了……

萧越走的悄无声息,若不是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熏香,顾念都要以为,她是在做梦了。

过了许久,顾念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娶我吗?”

姻缘这种东西,有时候,当真是十分的奇妙。

前面,她也曾努力的摆脱过嫁给不同身份的四皇子,但最终,都没能得偿所愿,不知道这次是否同样如此。

不管她如何的筹谋,却不得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如果一定要嫁人,那个人是萧越,其实也很好。

她平静的心,本像是一潭死水,如今因为萧越,泛起了点点涟漪。

方才萧越说的话,一字一句,她都清楚记得,还有最后他亲自己,那醇厚的气息……

唯一不记得的是,他在亲了她的唇后,又在她的发上虔诚的吻了一下。

她抬起手,下意识想抚摸被萧越碰过的发丝,却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拿了下来,是一枚白玉做成的簪子,簪子上面雕刻的是一朵桃花,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玉,渐粉渐白,可以以假乱真。

只是那雕工……

顾念想到刚刚在他手上看到的细碎的伤口,顿时手微微颤抖着。

*

萧越离开不过十来日,京中就得到消息,九皇子晋王殿下在赈灾途中,任性妄为,斩杀数名官员,朝野上下俱惊,纷纷谴责他无视国法律例,残暴不仁。

晋王殿下性情暴力,行事断案全凭系好,仗着皇帝重新,拿着皇帝之令大行其道,遇到不合他脾气的人或事,就任性妄为。

甚至只凭借一些不足以成为证据的东西将当地官员直接捆了扔到牢里,张狂极了。

反对他的官员被他当场咱啥,弄得南方官员战战兢兢,人人自危。

顾念从顾世安口中得到这消息时,顿时觉得眼前发黑,为萧越祈祷。

接着,得到消息的御史纷纷上奏折弹劾萧越,奏折多的永平帝让于公公找了筐子来装。

四皇子一派和一些自诩刚正秉直的朝臣更是兴奋不已,纷纷落井下石。

唯有太子为此奔走,为萧越开脱。

永平帝看着御案前摆着的三大筐弹劾萧越的折子,目光深沉,留中不发,而是拿起案上的秘折看了起来。

于公公垂手立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可笑那些御史们往死里弹劾晋王殿下。

他们那里能想到萧越的张扬残暴,都是得了皇帝吩咐的。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骂晋王殿下无法无天,残暴不仁,好杀成性,弹劾他的折子就算堆了十大筐,他也相信,最后晋王殿下定是安然无恙的。

稍晚一些,于公公见头带金冠,身材高挑,脸上神情不怒而自威,走近却是满眼血丝的太子站在外面,连忙上前给他请安。

太子一把扶住了于公公,低声道,“父皇看了那些密折吗?”

于公公低声道,“殿下别忧,皇上正在看,若是殿下想知道皇上的意思,不如进去瞧瞧。”

太子笑了笑,声音温和道,“有劳公公通传一声。”

于公公自然无不可,转身进了御书房。

等到太子从御书房出来,脸色有些沉吟,回到东宫后,派人把顾世安偷偷的叫来。

自从萧越离开后,顾念心里始终担心着,除了祈祷别的什么也不能做。

这日傍晚,顾世安回来同她说,

“太子今日把我叫了过去,听说了些赈灾事宜,没想到九皇子倒是很有办法。”

“虽然残酷了点,但赈灾的银粮大多数已经分发到了受灾的老百姓手中,老百姓也大多被安置妥当,只有少部分银粮被一些官员私吞了,他正在处理这些事情。”

顾念微微挑眉,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消息。

“他走之前,托太子殿下看顾你。”顾世安不自然的说到,恼怒萧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还在呢,何须太子看顾。

顾念想到先些日子传回来的消息,只说赈灾的时候,萧越全凭心情,胆大妄为,多数随性官员遭了他的折磨。

心情不好的时候是直接杀人,让大家叫苦不迭。

现在这样一听,顾念倒是觉得萧越真的是焉坏焉坏的。

私吞赈灾银子可是大罪,若是揭发出来,轻则丢官,重则丢命。

萧越看着胡闹,却胡闹出这些事情来,等到时候打的还是那些弹劾他的人的脸。

起先没什么消息传来,应该也是大家不想闹大,隐瞒不报,毕竟能派去赈灾的官员都不是笨蛋,也没有愣头青。

这些人可是弯弯绕绕太多了,大多数都是被塞进来捞油水的,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只要面上过得去,都不会太大的问题。

可偏生萧越这个杀神竟然不收下面上供的好处,反而唯恐天下不乱,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倚仗着皇上的宠爱,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

顾念摇头,她知道萧越在帮皇上做事,自古以来,赈灾这样的事情里面弯弯绕绕特别的多,她不信萧越不知道。

可他仍然选择揭发,得罪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意思,又有多少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越想,顾念越是心惊,这种事情萧越干得越多,以后怕是不得善终。

顾念抿了抿唇,难怪那天离开的时候他曾说自己不知道哪天就被老天给收走了。

这个老天,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天。

京城里对于萧越赈灾这件事情,没有一个人说他好的,都是谴责他残暴,好杀之类的。

听了顾世安传达回来的消息,顾念大开桌上的匣子,里面都是萧越送给她的信。

萧越的每一封信里,都写了让她安心,或者是‘安,勿念’之类的。

她一封封的打开,看一遍,又放回去,忽然黄芪在外面敲门,“郡主,王爷来信了。”

顾念站了起来,让她进来。

这一次,纸条上的字,不在和以前那样,却让她十分的安心。

萧越写了两个字。

他说,等我。

顾念看着纸条上的字,一时感慨万千。

她曾以为,此生不会体会到男女之间的感情。

她也以为,爱情,真的只能出现在书里。

所以,从未对爱情抱有希望。

她这一生,是白捡来的。

她想要孝敬好外祖母,孝敬好父亲。

至于其他,她没什么想要的了。

萧越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个意外。

他们两个人,无论是出生还是其他,都不该有焦急的。

但是,有时候,缘分,就是如此的奇怪。

她像是等了几世一般,就为了等待这个人出现。

又像是,

她的这一次重生,或许就是为了等待萧越。

顾念摸了摸头上的桃花簪子,缓缓吁了口气,慢慢的闭上眼睛。

*

内阁首辅,杨阁老的书房中,杨阁老敲着书案,他的儿子杨大爷推门而入,“父亲,您找我?”

杨阁老把一张签子推到杨大爷的面前,“这个你看看。”

杨大爷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具体到了某日。

在东离,生辰八字是很私密的信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是不可能为外人道的,除了议亲写庚帖的时候会用到,等闲不会让别人知道。

杨阁老递给杨大爷的这张签上就没有写明此人生辰的时辰。

“你猜是谁?”杨阁老笑呵呵的问道,心情非常非常的好。

杨大爷这些年青出于蓝胜于蓝,可以说是杨阁老很满意的接班人,杨阁老后期很多事情都是听他的主意行事的。

见杨阁老如此的高兴,他脱口而出,“顾世安?”

杨阁老点头,“不错,就是他!”

杨大爷是知道为什么杨阁老如此的高兴,当初顾世安和护国长公主为了扳倒齐国公府,把自家给牵连了进去。

顾世安想要把齐国公府怎么样都如何,但是,他不该利用手中的权利用顾至城的事情牵连到杨阁老。

杨大爷坐在杨阁老对面,“父亲,您要顾世安的生辰八字做什么?”

杨阁老全身心放松,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

“前段时间外头的传闻你不知道吗?还有他为什么要扳倒齐国公府?”

杨大爷嗤笑,“他是外室子的消息有什么稀奇的,这个现在不都知道了?就是皇上也没有说他什么啊。”

“这个已经不能作为我们攻击他的理由了吧,当初那个消息不还是您借着齐国公府的消息散出去的吗?”

“原本以为可以让顾世安下马,没想到最终还让他给踩了一脚。”

想到这个杨大爷就窝火,同时也埋怨上了自己的妹妹,齐国公夫人杨氏。

杨阁老淡淡的一瞥杨大爷,胸有成竹道,“当然不能以此上书,你这些年虽然进步很大,但是你还年轻。”

“三十年前的事情你恐怕也不太清楚。老齐国公年轻的时候时常在外领兵打仗,留在京城的时间不多,那时候他与于老夫人是出了名的恩爱。”

杨大爷坐正身子,听杨阁老说起往事来。

杨阁老年纪很大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缓缓道,“以顾世安的年纪,当时老齐国公可是留在京城的时间不多,在外面领兵打仗怎么可能有心思养外室?”

“他留在京城时间多起来,恰恰是在顾世安出生后。”

“父亲,您就直说吧,那个时候的事情我哪里知道。”杨大爷着急道。

杨阁老浑浊的眼睛落在写着顾世安生辰的纸上,声音微轻,“他出生的那一年,京城可是腥风血雨啊。”

他满眼的回忆。

“那个时候,皇位更迭,皇子们都想争夺那张宝座,都杀红了眼,最有名的反王,对,就是当年的肃王,他本是最有望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可,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反了,那样的匆忙,谁也没想到,结局,自然是可想而知。”

“如今,已经没有人敢叫他肃王,而都是叫反王。”

“就连如今的皇上,到现在都还在找反王后人的下落。”

肃王叛乱,实在是太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他还记得当时多少人为肃王求情,乌泱泱的跪了一地,这也是让当今下定决心一定要斩杀肃王的原因。

有这样一个得民心的人在,他的皇位如何能坐的安稳?

那个时候,上朝大殿上不断有人撞死在龙柱上。就为了给肃王求情。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只是加速了肃王的死期。

那个时候,皇上已经对肃王深恶痛绝,本来微弱的决心就这样越来越强大。

齐老国公和英国公当时也为了肃王奔走过。

后来,齐国公府开始慢慢的衰败,而同样求情的英国公,英国公却慢慢的起来了。

人人都说是因为有太后的原因,可他知道不是。

想到此处,杨阁老浑浊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顾世安是反王的侯人也好,不是也好,他都不会放过他。

更何况,如今,他手上有了一个很强硬的人证。

“父亲,早年的事,您可有线索了?”杨大爷激动的问杨阁老。

杨阁老眯起眼,叹了口气,“过去太久了,就是有线索也断了。不过,如今我手上倒是有一个人证。”

“有人证还怕什么?就算没有人证,我们弄一个出来也不是难事。别的人皇上还说很明理,会审理清楚。”

“但是,反王的事情,如果真的和您说的那样,那可就不需要什么证据了。”

杨阁老缓缓点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还是那样一个反贼之后。

“父亲,您不是说有人证吗?怎么还如此的犹豫?”杨大爷不解。

杨阁老道,“这个人证,说起来也巧,还是被顾世安的女儿给救了的,只是,年纪有点小,是反王忠心部下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