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撇开了头,紧抿着嘴,耳尖却蔓延上了小小的粉红。

像是想补偿人,又傲娇得不肯直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实话。

景殃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摆放。

没有挪位,上锁的也都好好的。只有桌几上的砚台被移开了一点,可以解释为她想把邀请贴压在砚台下,却没来得及,就被他发现了。

景殃又把眸光落回鹿白身上。

小姑娘在软榻上坐得很镇定,只是手指微微蜷起,拧巴着漆黑的头发丝。

她脸上尚有婴儿肥,满目稚气映在眼中,清清澈澈地宛如一汪潭水。

景殃忽而意识一件事——

小郡主正值豆蔻之龄,比自己小了足足七岁。

哪怕她再早慧,终究是温室里培养出来的小姑娘。

他收拢思绪,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

鹿白狐疑接过来,拆开。

是皇室专用信纸。

信纸上印有特殊花纹,上面的龙笔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辞藻丰富,情绪起伏,把景殃的种种劣行批了个狗血淋头。

虽然句句没提她,但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到,昭和帝这一封亲笔批评信,到底是想给谁出气。

信件末尾还写了惩罚措施,盖上了皇帝的私印。是真真实实的印章,不是她上次描画的那种。

景殃支着下巴,似笑非笑。

“你这是干什么?”鹿白心虚地撇开视线,嘟囔着把信件塞过去,“让本郡主看看你有多混账?”

景殃微讽道:“多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皇帝他老人家都能给我翻出来,你说说你到底告了什么状?”

鹿白也没想到父皇说要批评他竟然是认真的。

虽然她心有愧欠,但嘴上义正言辞:“我父皇难道批评错了吗?这些事不是你干的?”

她刚才略略扫了一眼,上面写着景殃逛勾栏院、肆意挥霍楚宁王府财产、还一夜十八个美人儿……简直是风流妄为!

景殃眼尾一挑,没否认也没承认,而是说:“所以真的是你告了状。”

鹿白:“……”

“你真可是喜欢给我泼黑水。”

“我……”

“妹妹,以后别再乱诬陷人。”

景殃收起信件,淡声警告:“小心长不高。”

“……”

好恶毒的毒咒!

当时群臣讨伐景殃的时候,她确实没帮他说话。

但这不是他活该吗?!

鹿白想到她还背负着“喜欢上他”这一伟大任务,又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

半晌,她凄凄惨惨地憋出一句:“那我下次改正。”

外貌和年龄是很好用的武器。

鹿白的示弱让景殃觉得她顺眼不少。他把手上的信纸丢到一边,道:“褚一。”

褚一闪身出来,对鹿白做出“请”的手势。

“等等!”

鹿白心说我下次还能约你吗,但想不出合适的措辞,磨磨蹭蹭不肯走:

“我、我有个事。”

“说。”景殃撩起眼皮。

鹿白试探道:“你也算是帮过我几次,我今后有机会,做东宴请你吧。”

“不必。”他懒懒往后一倚,“我还得惩抄经书,没空。”

“……”

刚才那封批评信上,昭和帝列举了一大堆经书,说是惩罚抄写经文能让年轻人心境平和。

鹿白顺势而道:“那我帮你抄写,下次有机会亲自去你府里送过去,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

景殃看着她,觉得好笑:“我怎么知道你是认真的写,还是敷衍的写?万一你报复我,拿胡乱写的搪塞陛下,我岂不是吃了闷亏?”

……这人怎么这样!

“不写就不写。”鹿白小声嘀咕,“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识好人心。”

她慢吞吞起身,气鼓鼓地往门外走。

说是走,但她东磨蹭西磨蹭的样子,半夜都不一定能磨到门口。

景殃揉了揉眉骨,开口叫住:“行,我算你有良心。”

鹿白勉为其难地回头,眼眸里藏着狡黠和得意。

绣着漂亮暗纹的裙裾轻晃,衬得肤如雪色,乖娇至极。

景殃指着长桌,以公事公办的冷漠口吻,说:

“在这儿写,我看着你写,写完两不相欠。”

-

鹿白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桌一侧,开始磨墨。

抄经文是一个极需耐心的事情,鹿白刚刚沉静下来,景殃就慢条斯理地开口:“不知怎么的,本公子想喝枸杞茶。”

鹿白动作一顿,偏头看他。

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轻叹:“这屋子里也没个下人。”

喝完酒了还喝枸杞,就装吧你。

在心里吐槽完,鹿白乖乖站起了身。

景殃指了指一个抽屉:“那儿有枸杞。”

鹿白费了一番功夫沏了杯枸杞茶,端给景殃,伺候他喝下,又给他接帕子和杯盏。

折腾完之后,她终于能坐回去,打开经书,从第一行开始抄起。

对了,景殃的字是什么样的来着?

鹿白回忆一瞬,脑内一片空白,遂放弃,直接用自己的簪花小楷写。

景殃尝了口枸杞茶,还没等她写完这行字,就把茶杯放下,支着脑袋道:“啧,这茶不好喝啊,也不知谁能帮忙倒掉。”

鹿白动作一顿,忍了忍,搁下笔走过去,伸手:“给我。”

景殃懒洋洋地把杯柄递过去。

鹿白忍声吞气地倒掉茶水,洗干净茶盏,塞回他手里。

等她刚刚坐下,景殃忽然开口:“本公子又口渴了,想喝酒。”

“……”

鹿白做了个深呼吸。

这还支使上她上瘾了?

景殃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颇有耐心地瞧着她。

鹿白大步走过去,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杯子,拎起桌上的白玉高嘴壶就往里面倒。

满满一杯浅桃色的酒,多一滴就得洒出来。

鹿白咬着牙给他端过去。

我让你喝,喝死你!

等她绷着小脸再次坐回去的时候,景殃总算没再找茬。

他斜斜靠着塌上,眼睫微阖,一边举樽浅尝,一边听着从外面楼下大厅响起来的唱曲儿声。

女子歌声如莺啼,混在冷清夜色里,缠缠绵绵,不知是怜惜别人还是在哀叹自己。

景殃微微垂下眼,似乎是听得困了,又或是纯粹在欣赏,不再出声。

鹿白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一笔一画抄了很久的经文,抄到夜色蔓延。

经文晦涩难懂,又即将宵禁,她手腕酸痛,眼皮子都在打架。

好困,呜呜呜,她好想睡觉。

鹿白悄悄抬头。

景殃闭着眸,睫毛浓长,覆于冷白的肌肤上一眨不眨,像是睡着了。

眼角的一颗小泪痣,在晦色朦胧中显得格外缱绻深情。

方才歌声喧闹,她没有太注意他的脸。

现在细细打量,鹿白不得不承认,景殃这张皮囊确实有祸害姑娘家的资本。

也算是配得上他的名字。

景、殃。

景,高山景行的景。殃,祸国殃民的殃。

空气安静,夜色微凉。

忽而,耳畔的空气微微流动,窗边的空气传来几不可察的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