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不得不感慨,承认是这样的地方养出了一个和盛京女子完全不同的霍长君。

那日他亲自带兵压粮前来之时,所撞见的盛况至今记忆犹新。好在是他赶得快,但凡他再晚半日一天,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霍长君了。

思及此,他的指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他不敢深思是为何,只能是安慰自己,她到底是为了自己在战斗,为了自己以女子之身上前线战场,弄得浑身是伤,他多怜爱她几分也是正常的。

他稳住心神,压下那阵阵不安之后,才去巡察军营里的情况。

霍长君昏迷的这些日子,都是他在暂代主将之职,处理军务,他还提拔了几个自己看得过眼的副将,共同筹划。

如今朝中大事都由赵成洲看管着,暂时还算安稳。可他也不能久留,但他此次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带霍长君回去。

初时的目的已经达到,霍长君已经让整个霍家军甚至是边关所有的战士都燃起了希望和斗志,那她也没必要再待在这样的地方了。

尤其是她现在还浑身是伤,需要人照顾,留在这里除了拖累别人,也没有任何价值。

*

霍长君好些了的时候,可以自己爬起来坐着了。她身上的伤最重要的还是腰上那一击,有些伤及脏腑了,一弯腰便觉得隐隐的刺痛。好在是也能忍,其他地方的伤口已经在结疤了,看着瘆人,但也好,都在渐渐复原。

近来营中将士们确实高涨了,还接连抵御住了燕军的两次攻击,并乘胜追击吞并了对方一股不小的势力,由此,北幕城大军压境的压力小了不少。

只是,她也觉得奇怪,为何近来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军营中的战况,连送药的小兵都只是放下药就匆匆离去,仿佛很害怕和她说话一样。

她穿好衣服,忍着伤痛,一步一顿,缓慢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将士们匆匆忙忙地准备着自己的活计,广场中心还有不少士兵在操练。

霍长君心底沉静如水,缓缓走近,有眼尖的副将瞧见她,赶忙上前恭敬道:“将军。”

霍长君点头,她认识眼前的人,是刘叔身边的一个百长,叫刘海,官职不大。

她声音有些嘶哑,“在操练?”

刘海挠了挠头,笑道:“是啊。”然后又关切道:“将军,你不多休息会儿吗?”

他们如今都是真心的信任和崇敬霍长君,原以为只是个接了父亲班的绣花枕头,没想到竟有几分血性。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道:“休累了。”

刘海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有些手脚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长君也不为难他,原是想就走开的,想起方才的郁闷,便道:“你知道何副将哪里去了吗?自我醒来他还不曾找我汇报过战况。”

闻言,刘海精亮的眼睛瞪大了,讶然道:“将军,你还不知道吗?”

霍长君蹙眉,“知道什么?”

刘海道:“何副将已经升为主将了呀,往后北幕城的战事就由他接管了,将军,没事的,你回到盛京好好养伤,我们也一样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霍长君眉心拧得更紧了,“谁下的令?”

“陛下呀。”刘海理所当然道,他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还顺带提拔了不少人做副将呢。”自己也赶上了,顿时心里美滋滋的。

霍长君眼眸一凉,这是什么意思?她才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就要架空她吗?

谢行之就这么容不得她霍家人?连这个时候都要在算计她?

她冷了脸,话都没说,转身就要离开,恰是在扭头的一瞬就看见了谢行之。

他也学其他人换上了一身盔甲,战甲贴身,衬托得他修长得身材更加优越了。

其他人连忙跪地道:“参见陛下。”

霍长君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跪,鹤立鸡群。

他一步步靠近,低道:“你怎么出来了?”

霍长君望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看见他的第一眼还是会忍不住被他那双清贵又带些忧郁不耐烦的眼眸所吸引,哪怕厌恶哪怕烦闷,她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样貌真的很优越,至少在她仅有的见识里,他算得上首屈一指了。

她问:“这一次你又想做什么?彻底架空我?铲除霍家余孽?掌控霍家军?据为己有?”

她每多问一句,谢行之的剑眉就紧皱一分。

“谢行之,你是不是没有心?你眼里是不是永远都只有算计和心机?你是不是一天不利己一日不自私自利,你就活不下去?”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么多士兵的面斥责谢行之,顿时叫他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青黑如锅底。

他隐忍着怒气,冷道:“你在胡闹些什么?”

“我胡闹?”霍长君冷笑一声,“是你在发疯?你在盛京疯完还不够还要在这里发病!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北幕城!是刚刚才从燕军手底下苟活下来的城池!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才有资格站在这里!你呢!你一来便要架空我,换了主将,动摇士气,剥夺我拼杀了这么久才获得的成果!我在杀敌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求粮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和禄元多战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凭什么带我回盛京!你凭什么剥夺我的这一切!”

站在战场上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恍惚间,她才记起自己曾经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她一身武艺再不是旁人嫌弃她粗俗不堪的理由,而是人人敬佩人人仰慕的大将军,大英雄!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活着的尊严,谢行之凭什么一声令下就夺去了她所有的一切!

“我是天子!”他终是受不了霍长君到质问,重怒道。

谢行之眼眸微眯,浑身都压抑着怒气,身旁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

她便是这么想自己的。

“是帝王,还是你的丈夫。我有权决定你的任何事情。”他捏紧了拳头,隐怒道:“长君,戎装穿够了,该换下来了。你别任性。”

霍长君嗤笑一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从未如此疏离过。

她唇瓣轻启,决绝道:“臣妾自请休弃。”

从此大汉再无皇后霍长君,只有霍将军。

她的热泪当挥洒在这苍茫大地之上,而不是那阴沉的宫墙里。

他在人前竭力维持住自己最后一丝体面,唇角压抑,压低声音道:“你别不知好歹!”

战事危急,她一个伤兵留下来能有什么作用!

霍长君讽笑道:“丈夫?你算哪门子的丈夫?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反正你早就想休了我,废后诏书都有现成的,你又何必再假惺惺呢?谢行之,这个该死的后位就留给你玩弄那些世家权势去吧,我不要了。”

她转身,面对着所有的将士,高声道:“我,霍成山之女,霍氏长君,今日自请废后,再不担皇后之虚名。诸位见我,除将军以外,再无其他身份。”

她回头看向谢行之,眼眸冰冷透亮,寒声道:“从今以后,你我只有君臣之谊,再无其他,你若要罢免我,且先问一问他们同不同意。”

她逼近一步,眼眸寒凉望着谢行之,沉声道:“谢行之,你听好了,此生我以杀敌为己任,护国为己责,燕军不退,我便一日不离,直至战死沙场,鲜血流尽,你最好不要再耍花样,乱动心思。”

这样的语言似警告又似在发毒誓,可唯一确定的是她已不是那个任谢行之随意拿捏的深宫妇人,而她也根本不会给谢行之任何反悔的机会。

她从出来的那天起,就没想过回去,也不会回去。

谢行之也真的动怒了,眼底刻着怨恨的目光,恶毒道:“那你就死在这里!”

第48章 成全她 帝后不和早不是什么大秘密,所……

帝后不和早不是什么大秘密, 所以,广场上争吵一事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早先霍老将军在的时候,霍家就屡次三番被朝廷针对, 陛下不待见霍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这里是北幕城,是北境三城之一,是霍家军的驻扎之地,是霍家的大本营, 那城墙上迎风飘扬的旗帜上还印刻着气势磅礴的“霍”字!

没有任何人将那日霍长君对待帝王大不敬的名声传出去, 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站在了霍长君这边,何副将微微叹气,大抵这便是陛下一直忌惮霍家的原因吧。

再好的利刃不听从自己的指挥又有什么价值呢?

而霍长君也无所畏惧了,她回家了,这里是她的故土, 是她的家乡, 她再不是孤立无援的异乡人,也不需要再忍受谢行之那些乱七八糟的臭脾气!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如今的她充满了底气和任性, 便是天子也别想再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

谢行之气得直接捏断了自己手上的扳指, 带着人连夜就要离开北幕城。

身旁的燕七拦着他,出来之前,李公公交代过,若是陛下和娘娘又吵架了,叫他劝着陛下些。

燕七抿了抿唇, 一个向来只躲在幕后以杀人为生的暗卫, 此刻有些认真且为难地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开口劝诫,他回想起李公公劝陛下时的话术然后舔了舔唇, “陛下,娘娘也是一时失言……”

“失言?她分明就是那么想的!反正我现在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在算计她!那就算计好了!她想死就让她去死,最好是再死远点,别在我跟前碍眼!”谢行之口不择言道。

燕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谢行之气得更是厉害,叫人收拾东西就要离开。

他气头上一意孤行,霍长君不给他台阶下,李德让又不在,根本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他。

当天晚上谢行之就带着人走了。

别说送人了,霍长君看都没去看一眼。

她就在自己的帐篷里,对着模糊的铜镜,高高束起长发,然后换上了一身冷硬的盔甲。

门口,有人低声道:“将军,陛下已经离开了。”

霍长君的指尖微顿,然后继续给自己收拾衣服,只是腹部时不时会有异样的疼痛感,但好在还能忍。

她收拾好一切之后,拿起了长风剑,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掀开门帘,霍长君便看见了何副将站在门口,身上捆着绳索,嘴里塞着棉花。

她走过去,凝眸看着他,然后取出他口中的棉花,不客气道:“我知道你是他的人。”

何副将眼睫微颤,不敢吭声。

霍长君也没再多说,一剑挥断了他身上的绳索,继续道:“好好守着这里。”

她还说了几句话,便翻身上马,带着一大批人马就离开了。

何副将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东西,唇瓣紧抿,久久不敢放松。

夜色含霜,马蹄疾驰,扬尘铺天盖地飞舞,霍长君带着人从北幕赶往了天幕城。

她杀了禄元多,替父报仇了,可是这还不够,还有禄军山父子,他们都得死。

她想,若是真的能够大获全胜守下天幕,她一定要去父亲的坟头上柱香,告诉他,天幕守住了,他的国没有亡,他值得所有人的敬仰。

*

霍长君赶往天幕城支援的时候,谢行之的车马队伍走了大半个晚上了还没出北幕城。

燕七骑着马跟着队伍后面保护谢行之,看着与自己并行的士兵,觉得这速度着实有些委屈了。

可偏偏马车里的那位还浑然不觉。

“吁——”燕七一拉马,眼见着就到城门口,要出城了,只见前面的马车又停下了。

这一路上停停走走如此都七八回了。

便是明月高悬,为他指路都挡不住他这么折腾不走的。

谢行之坐在马车里,面容烦躁得压制不住情绪。

他冷声问:“什么时辰了?”

随从立马回道:“子时三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