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上前来报:“姑娘,穆大中官去了,听闻是自缢。”

秦落闻言,鼻端顿时一涩,心中有些钝痛和惋惜,中官令曾帮自己诸多,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选择了这种方式而去。

如今正时值神武皇帝的国殇大期,中官令选择此时殉神武皇帝而去,也算是全了他对神武皇帝的一片忠义之情。

秦落平复半晌,睁开眼睛,问阿七:“可还有什么事?”

阿七策着马,在车窗外回道:“姑娘,阿六他们来报,在东亭王府的密道里搜查过后,发现了秦二小姐的踪迹,请问姑娘,想如何处置?”

秦落现在没空理会秦瑄之事,只道:“秦瑄此人善诈,又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认伏,告诉阿六他们,要多多注意秦瑄,尽量防止她服毒自尽,若是缉拿,关到北宫,派重兵把守。”

阿七在马车外抱拳道:“是,姑娘。”

秦瑄自小就被李氏和下人们苛待,缺衣短食是常有之事,姐妹十几年一场,秦落还是知道秦瑄的弱点是什么的。

苦日子过怕了的人,最怕的那就是怕吃苦头。

秦落此举,就是想先晾秦瑄几天,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介时、再击破她的心理防线,然后对付秦瑄,就再简单不过了。

☆、负缨请罪(中)

马车轱辘在张府门前停了下来,秦落掀开毡帘,驾车的小厮跳下马车,正准备跪在地上给秦落当脚垫。

秦落走出车厢,站在马车上,抬手示意他,道:“不必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下来的。”

小厮闻言,站起来,抬手,毕恭毕敬地朝秦落作了个揖。

秦落颔了颔首,一个飞身,直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然后走到张府门口,拿出袖中的大内令牌,在侍卫面前亮了一亮,对他们道:“烦禀张太傅一声,就说大内执镜使兼天子近畔侍中秦落来访。”

其中一个侍卫上前,抬手,朝秦落报了一拳,道:“还请秦侍中稍等片刻。”

秦落收回大内令牌,负手而立,只朝他颔了颔首。

那侍卫转身进了府中,没过多久,便和一个身着赭色锦袍的中年胖男人一前一后从府中急步走了出来。

这个中年胖男人也就是张府的管家,听闻宫里来了贵人,连忙出府迎接,一看到身着飞鱼三角素蟒官袍的秦落,很是热络的上前,笑着寒暄道:“秦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让蔽府蓬荜生辉。”

秦落颔了一首,道:“您客气了。”

张府的管家听到秦落对他称敬语为:‘您’,吓得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了几句:“不敢,不敢,秦大人可真是折煞小的了。”

心里却在道,要是不出意外,面前这位日后可是要成为北秦皇后的人,竟然对他称呼为您,可不就是折煞他,要了他老命么。

秦落不置可否,仍是谦和有礼的问道:“听闻张大人微恙,不知张大人的头风可好些了?”

张府的管家歉意一笑,侧身,抬手,弯腰作了个请秦落入府的动作,面上掬着笑容道:“已然无恙,多谢大人挂怀,我家老爷正在大堂等着大人呢,大人请,小的这就在前头给大人带路。”

秦落一手负背,一手端放于腹前,颔首道:“有劳。”

秦落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了大堂,一进大堂,便看到抱病多日的张谦之张太傅正端坐在大堂的太师椅上,静候她的到来。

张谦之见秦落抬步走进来,吩咐下人,道:“奉茶。”然后,抬手示意秦落:“秦侍中请坐。”

秦落也没客气,撩了后袍,在张谦之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了,笑说:“陛下听闻太傅抱恙多日,心中有些放心不下,便遣在下前来探望。”然后仰坐于太师椅背上,握着扶椅,偏头看向对面一看到自己就要犯心脏病的张谦之,笑问:“不知太傅大人的气病可好些了?”

张谦之看到对面的秦落,虽不似前几日那般在朝堂之上对着秦落那般剑拔弩张,如今秦落不请自来了他府上,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气呼呼的道:“承蒙陛下记怀,老臣这病一时之间,怕是好不了了。”

秦落忍俊不禁,将头偏向了另一边,看着小仆将茶水点心放在她旁边的小桌上,退下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椅柄,饶有兴致的道:“不过是不想在下成为北秦皇后罢了,太傅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闹脾气呢?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张谦之看到秦落的坐姿和叩椅子的小动作,还是有些没好气的道:“反正秦侍中迟早都是要母仪天下的,又何必劳驾来老夫府上这一趟,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秦落闻言,立时从太师椅上正襟危坐起来,轻轻一笑道:“襄阳王的生母张顺容张娘娘算是张太傅您的远房侄女,当今陛下与襄阳王向来形同水火,自从当今陛下登基以来,张太傅却丝毫没有帮亲不帮理之嫌,从这一点可见,张太傅是极深明大义的。”

心道,这一招对这个老顽固果然管用,要不是自小涵养只能做到这份上,她早就在刚进门坐下时,就直接当着老顽固的面翘着二郎腿了。

张谦之哼了一声,道:“襄阳王好生是非,唯恐天下不乱,他若为君,北秦必然大乱,陛下乃泽世明君,虽看似文弱,但内心坚韧,乃可塑之君,实为我北秦百姓之福也,老夫只是不想陛下受了别有用心的某人蒙蔽而已。”

秦落唇角微扬:“张太傅此言甚合我心。”只听秦落话锋一转,道:“《论语·卫灵公》一则中有云:‘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则道,则可卷而怀之’。在下斗胆,敢问张太傅,何为贤臣?”

张谦之道:“以天下民生为重,选贤任能,善言纳谏,心胸宽广,君臣一心,能护天下太平者,为贤臣也。”

秦落又道:“在下斗胆再问,张太傅可是对在下有何偏见?只因为、我是一个女子?”

张谦之抬手,对着外面朝皇宫的方向作了个揖后,才不急不缓的道:“在这个时代,虽说比前朝对女子宽容不少,到了世宗神武皇帝,甚至允许女子可入后宫为官,女子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但世俗的偏见啊,不会因为一时的宽容,就有所改观的。”

秦落悠悠的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张太傅,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认为女子的宿命就应该止步于嫁人生子,并把嫁人生子当作自己人生后半辈子的唯一决择与目标,古往今来,巾帼不让须眉并不在少数,事实证明,女子也可和男子一样,立于朝堂之上,另有一番天地。”

张谦之却不认同:“历朝历代,凡是女子当权乱政者,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盛世需要女子点缀,乱世需要女子顶罪,就算最后有幸迈出了那一步,最后能否躲得过那些文人的口诛笔伐?又能否堵得住世人悠悠众口和异样的目光?说实话,老夫第一次见到秦侍中时,就觉得,秦侍中你是个不简单的,可、女子终归是女子。”

秦落有些无奈的轻轻叹了一声,对张谦之道:“秦落纵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在先帝遗诏之上作假,而张太傅从未对此事起疑,足见张太傅深晓大义,言已至此,终归不过是因为那则‘女主秦氏’的预言,若是寻常女子,被封为皇后,你们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不过是因为世俗的偏见,认为女子只能牝鸡司晨罢了。

我若真想迈出那一步,谁能阻止得了我,天下倾覆与否,不过我一念之间,只是这样,有违父亲生前悉心教导我身为秦氏女的立身准则和初衷,我也不屑如此,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不是君子,可我也是爱惜名声的人,我已经受不起世人的非议了,也不想在后世之人所纂的史书中,留下‘祸世乱政’这样浓重的一笔,与其如此,还不如君臣一心,还我北秦一个盛世长安来的自在,张太傅觉得呢?”

秦落的言外之意就是:既然你想当流芳千古的贤臣,而我也恰好不想当遗臭万年的恶人,你我还不如止干戈为玉帛,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张谦之反问秦落:“秦侍中何以这么自信?”

秦落却笑说:“太傅,这不是自信,是自负。”

张谦之闻言,心里觉得自己活到这个年纪,竟然不如一个小姑娘看的长远,不由有些惭愧,起身,抬手朝秦落作了一揖:“老夫那日在朝堂之上出言狂言,污蔑秦侍中弑君,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夫昏聩之言,还请秦侍中海涵。”

秦落当是受不住这一礼的,连忙起身,扶住张谦之,道:“张太傅这是折煞晚辈了,快莫如此。”

秦落算是勉强与张谦之冰释前嫌,接下来便是去关内侯府向舅舅负缨请罪了。

估计舅舅叱奴泓还在为表哥叱奴枫身殒漠北一事在心里怪罪自己。

能不能说得动叱奴泓,秦落觉得,可能有些玄。

阿七听说秦落要去关内侯府,心里一时没底,有些试探性的问道:“姑娘,真的要回去吗?”

秦落从车厢后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白缨和素服,穿好素服,用一尺白缨随意在腰上扎了两圈,只等马车在关内侯府前停下来了。

随手打了个两个结,扎好腰上的白缨,秦落抬起头,道:“上次舅舅让我回去,结果我没去,估计舅舅心里还气乎着呢,前段时间忙着稳定朝堂局势,要是再不去,恐怕会让忠良世家彻底寒心,这一趟,不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陛下,做戏,就得做全套,请罪,就得有虔诚请罪的样,不是?”

阿七道:“姑娘用心良苦。”

秦落轻轻地一笑:“也许吧。”笑里却带着些许自嘲。

马车在关内侯府门前停了下来,秦落将白缨从额前往后一绕,又把袍子一角折叠一番穿插于腰间,和端着云盘水剑的阿七,先后跃下了马车,然后一前一后抬步跨进了关内侯府的门槛。

管家听闻秦落要来,早早地就等在大堂门口,很是恭敬地朝秦落抬手,行了个礼:“落姑娘回来了。”

秦落走过去,问道:“管伯,舅舅在府中何处?”

管家对秦落微微一笑,双手合在一起,又朝秦落作了一揖,回道:“侯爷在祠堂等落姑娘呢。”

秦落不拘小节的抬手,甚是感激的向管家回了一礼,道:“多谢管伯告知。”然后,步似流星般的朝祠堂的方向而去。

☆、负缨请罪(下)

离祠堂还有几丈远的距离时,秦落“扑通——”一声,在祠堂前的地砖上跪下了,磕了个头,回身接过了阿七手中的云盘水剑。

然后,秦落扬声对在祠堂里闭门未出的关内侯叱奴泓道:“秦落自幼养在舅父膝下,舅父待秦落如亲女,是秦落枉顾舅父养育之恩,未能在舅父膝下承欢尽孝,秦落今日特地来向舅父负缨请罪来了,我未能护得四哥周全,自知舅父心中悲痛,所以今日特地向陛下求得尚方宝剑,屈缨扎衽,盘水加剑,秦落是生是死,还请舅父定夺。”

舅父叱奴泓共有四个儿子,只是造化弄人,除了三儿子终身与轮椅为伴,其他几个儿子都为国战死在了沙场之上。

阿七见此,一声不吭的在秦落身后跪下了:“侯爷,属下愿与姑娘同罪。”

祠堂的木门被人忽地从里面打开,叱奴泓木着脸走了出来,看了眼秦落,抬手朝秦落作了个揖,似有所指的清讽道:“我大秦未来的皇后娘娘大驾光临,老臣岂敢问罪。”

秦落看到自家舅舅本就古拙的面容上又添了霜尘,鬓角已然又染了几重华发,不由有些惊讶。

不过三年没见,舅舅明显又苍老了不少。

叱奴泓看向跪在秦落身后的阿七,抬手指着秦落,训斥阿七道:“别以为被陛下封了个骠骑将军,便跟着她胡作非为,莫以为老夫就不敢向你问责了!”

阿七抱拳道:“属下不敢,阿七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属下左右帮的是自家人,所以不怕侯爷问责。”

秦落听出舅父言语中的气愤与挖苦,立时将手中的云盘水剑又举的高了些,接道:“舅舅,是我执意拉着阿七和众位兄弟与我一齐肆意妄为,舅舅若要责罚阿七,就连同我的这份一起,罚了罢。”

叱奴泓冷笑一声,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秦落和阿七,没好气的甩了甩袖子,回过身,不再看他们,哼道:“好一句帮的自家人,又好一个情深义重啊!”

走了几步,跪在地上的秦落见自家舅舅又顿了顿脚步,好像轻轻叹了一声,舅舅并没有回头看她,只道:“起来吧”,然后抬步走进祠堂,示意她:“你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声音里是令人不容忽视的威严。

秦落低着脑袋,淡淡一笑,舅舅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

阿七率先反应过来,站起来,走到秦落身边,俯身,端过秦落手中的云盘水剑,问:“姑娘,需要属下陪你一起进去吗?”

秦落抬起头,很是感激的看了阿七一眼,说:“还是不劳烦你陪我进去挨骂了,在外面等我就好。”然后站起来,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阿七站起来,向秦落的背影恭敬作了一揖,道:“是。”

秦落走进祠堂,将门轻轻掩上,然后走到叱奴泓身后右侧的那个蒲团上跪下,向自己父母和表哥叱奴枫的灵位磕了三个头。

时间就像停滞了一般,舅甥两人都没有说话。

又是半晌,叱奴泓依旧还是背对着秦落站着,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寂静:“战场之险,本就变幻莫测,枫儿身殒漠北,也算没有辱没我叱奴家先祖英灵。”只听叱奴泓极其云淡风轻的说:“我不怪你。”

“……”秦落低着脑袋,没有说话。

如果她没有去梁州找叱奴枫的话,也许叱奴枫就不会死,因为叱奴枫的死,所以秦落一直不敢回来,毕竟、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舅舅。

秦落抬起头,嚅了嚅唇,强忍着红了的眼眶,道:“陛下为感念叱奴家世代戍守梁州,已让礼部为四哥拟了‘恒毅’两字作为谥号,追封四哥为恒毅侯,追赠大司马,追谥的旨意,再过两日便会送到府上了。”

叱奴泓侧身,朝皇宫的方向作了一揖,道:“老臣在此多谢陛下厚爱。”

秦落抬手拭了从眼眶滚落下来的泪珠,这一刻,隐忍多年的委屈和辛酸、还有对叱奴枫的愧疚和悲痛,使得她再次声泪俱下,这一刻,她终于放下了防备,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痛哭了出来:“舅舅,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没能护四哥周全,对不起……”

叱奴泓终于动容,俯身,抬手,将秦落轻轻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老泪纵横的道:“儿啊,舅舅从未怪过你,从未怪过你啊,舅舅从来气的都只是,你既然平安无事的回到了建业城,为什么不立马回来啊……”

一句儿啊,可见舅舅是真的把她当亲生女儿对待的,只是经历了太多人世炎凉,她的心,怎么也热不起来了,因为她依旧卑劣如昔,为了求得舅舅的原谅与帮助,对着自己的亲舅舅,甚至不惜用起了苦肉计,舅舅再清楚不过她的把戏,却始终不曾拆穿过她。

秦落的眼泪,瞬间越掉越凶:“舅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在这世上,除了祖母,唯一真心对她的亲人,大概就只有舅舅了。

舅甥两人终得冰释前嫌,但叱奴泓是个非常耿介又固执的人,待秦落的情绪冷静下来,抬手,指向秦落父母的灵位,道:“落儿,今日你在此,当着你父母的灵位告诉我,你可有做过不忠君主之事?”

秦落早已不复之前泪流满面的模样,神情异常的平静,挺直的跪在她父母灵位前,抬起头,看向正俯身望着自己的舅父,微微蹙了蹙眉,她也许想到了舅舅问的是什么,但还是执意问自家舅父:“舅舅指的是?”

叱奴泓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弑、君。”

原来舅父也是听信了朝堂之上的那些谣传,秦落当即便举起食指和中指,看着自家舅父,对天发誓道:“秦落今日当着父母灵位起誓,我秦落绝没有做过弑君之行径,若有违此誓,为人神所共愤,为天地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