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婆子送来了一件半旧的棉斗篷,胡珊兰披在身上,将下头折了折铺在蒲团上,就跪在上头。胖婆子这才满意出去了,临走前还道:

“姑娘可别叫咱们为难,好好儿跪着,别太太派人来瞧看见你偷懒,咱们不好过倒是次要,姑娘只怕更不好过。”

胡珊兰点点头,这会儿心倒静了。

她等着,郑蔚出了考场寻不到她,自然知道她会在哪,一定会来接她。

后半夜果然换了人来看,胡珊兰已摇摇欲坠,腰肢往下腿脚酸麻发胀,却从膝盖传来尖锐的疼痛。这才几个时辰,倘或真跪上九天,还不知要如何。

可又没旁的法子,胡珊兰咬着牙伏在蒲团上,尽量减轻膝盖使力。婆子见她在蒲团上跪着,也不多过问。胡珊兰就这么伏着睡了会儿,等门再度打开时,外头隐约露进来的光,胡珊兰眯着眼恍惚去看,天亮了呀,这时候浑身的酸涩叫嚣着袭来,胡珊兰好半晌都没能动弹。

仍旧是小小一碗粥。

越往后,越发难熬。从先时的酸疼滞涩,到中间的麻沉无力,再之后便是一触便疼,胡珊兰更是时醒时昏,昏过去了倒好熬一些。

她算着,一天早晚两回粥,她吃了九碗粥后,送进第十碗粥的,竟然是郑七郎。

郑七郎看着伏在蒲团上缩成小小一团,憔悴枯槁的胡珊兰,心头袭上几许复杂。他将粥放在她跟前,胡珊兰颤着手去端粥的时候,他又递上了一块点心。

第二十一章 六郎

胡珊兰是早饿虚脱了的,一天小小两碗粥是根本不足饱腹,只能让她饿不死。看见点心她心里无比渴望,抬眼看过去,诧异过后,却忍住渴望端起粥。

郑瑾等她慢慢将一碗粥喝完,米碎熬的算不上浓稠的粥,她吃着却小心翼翼。这哪还能瞧出是富商家娇养出的姑娘?

“为了郑六郎,值得么?”

胡珊兰将碗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一如既往的从容,并未因为落拓的久跪而失了分寸。

“多谢。”

连声音都嘶哑了。

郑瑾回想他初见胡珊兰时的情景,黄昏光暗的屋里,这个姑娘抬头的一刹那,整个屋里仿佛都映照光辉。她不仅仅是生的美,南方姑娘的水润妍媚令她越发勾缠人心。这样的姑娘,合该娇养在房里,吃穿用度都照着她的喜好送到她身旁,只为得她一笑。可偏偏的,却落到如今境地。

瞧着样子,跪了这么些天了,仍旧没一点后悔的意思。

她对郑六郎就这么痴心么?

郑瑾慢慢站起来,俯视胡珊兰,良久之后,淡淡笑了笑。

胡珊兰听见门响,但昏昏沉沉的,只在心里记着:第十碗

阿瓜身上装着她最后的一点银子。他守在贡院门口,等郑蔚出来的时候,只怕有什么不时之需。冬儿这时候大抵在小院儿守着,她的消息也总能知道。

当初搬出去的时候,胡珊兰把那些银锞子藏在了郑蔚的小院儿里。她想着等放榜的时候,这些银锞子也能打赏用,不叫郑蔚丢了脸面。

这样想着,她迷迷糊糊的,忍着浑身的疼痛,竟然笑了笑。

二月十七这日,贡院沉重的大门开启,大门外守着的人顿时沸腾起来。阿瓜挤在人群拼命张望,里头的人群群簇簇往外走,四下的张罗呼喊声将他淹没。

一直持续良久,从贡院出来的人渐渐变少的时候,阿瓜才总算看见郑蔚。他顿时鼻尖一酸,往他跟前挤去。等他挤到跟前才看见晏深先他一步,正与郑蔚说话。郑蔚看见他,立刻问道:

“家里如何?”

“爷,从您进贡院,胡姑娘就叫太太带走了。”

郑蔚脸色一变,急着要走,却被晏深拽住:

“六郎,可不是考过就没事了,咱们还得商量商量殿试的事情。”

郑蔚甩开他手:

“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吧,等我消息。”

匆匆就往郑家回。

角门外,冬儿张望着,见人回来顿时就哭了。郑蔚一行走一行问:

“如何了?”

“从姑娘进去,就被太太送去静思堂了。”

郑蔚脚步越发急促,眉头紧皱。才从贡院出来,九天未曾好生梳洗休憩,他是有些憔悴疲乏的,但想到胡珊兰陷在静思堂九天,郑蔚越发着急,径直往春晖阁去了。

孟夫人正好整以暇的等他,等着看他得知胡珊兰受磋磨时的愤怒痛苦,也想看到郑蔚听见她说的话后惊恐的样子。院子里很快吵闹起来,孟夫人没想郑蔚竟不等通传就往里闯,眼见郑蔚才进小花厅,她顿时怒道:

“放肆!”

郑蔚站定,她在郑蔚脸上打量,正要说话,郑蔚却先一步道:

“太太,我想晏家应当很盼着皇后娘娘犯错。”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叫孟夫人渐渐变了脸色。郑蔚也从她的脸色里窥探一二。

晏贵妃有宠,娘家势大,且诞育长子。冯家却渐渐势微,冯皇后靠着端庄持重谨小慎微压制着晏贵妃,这么多年立嫡立长在朝中争论不休,但冯皇后若犯错儿了,还是在皇上极为看重的科举一事上,那么多年僵持只怕就要有结果了。

趁孟夫人愣怔,郑蔚匆匆往敬思斋,路上同阿瓜道:

“去晏家一趟。”

孟夫人棋差一着,让他进了贡院,但绝不会没有后招,毕竟乡试都能换了他的试卷,如今又哪能轻易让他逃出生天。

等敬思斋的门打开,郑蔚看见里面蜷缩着跪伏在蒲团上的人时,眼瞳狠狠一缩。在这一刹那,郑蔚心里千头万绪,有很多陌生的情绪充斥而来,将他打的措手不及,让他觉着陌生而难受,甚至深深的畏惧。

不过九天,胡珊兰已瘦的脱了形,憔悴枯槁,他轻轻唤了几声,胡珊兰并没反应,等他将胡珊兰抱起时,她陡然满面痛苦,却也依稀醒来,辨认眼前模糊人影,试探道:

“六郎?”

“是我。”

她的声音细弱沙哑,但得了这句回应,就安心的歪在他肩头再度昏睡。她展现出这样脆弱易碎的模样,让郑蔚害怕的很。

郑蔚将胡珊兰抱回去,等安置好揭开裤腿的时候,膝盖上下足足延续了一尺多长的淤青触目惊心,她的腿也根本伸不直。冬儿捂着嘴哭,郑蔚的手遏制不住的颤抖:

“去请郎中。”

他坐在床边守着胡珊兰,试着去碰她的腿,但才轻轻按了一下,胡珊兰就疼的浑身发抖,昏睡中也呜咽出声,他只能收了手。

那种古怪且陌生的情绪再度蔓延,仿佛愤怒,仿佛难过,甚至担忧,以及深深的畏惧。

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哪怕是施姨娘事事以他为主,但只要触怒孟夫人,施姨娘都会诚惶诚恐,不辨缘由逼他低头,并时时告诫他要屈服,要本分。

只有胡珊兰,哪怕面对摧折也毫不犹豫的同他站在一起,倾尽所有的对待他。

可是……

郑蔚不敢再想下去。

胡珊兰并没睡多久,郎中来后只是要将她的腿放平,就仿佛要了她半条命。郎中指挥冬儿将她的腿慢慢按下去,胡珊兰咬紧嘴唇,浑身冷汗。冬儿只哭,不敢用力,往复几回,胡珊兰受的疼越多,可腿却还没放平。

“我来。”

郑蔚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腿,朝胡珊兰道:

“想哭就哭,别忍着。”

过程是必然的痛苦,针灸热敷过后郎中写了方子就走了。郑蔚直等胡珊兰睡了才走出东厢,天色已暗,正与来拜访的晏深遇上。

“六郎!”

晏深很高兴,郑蔚看一眼东厢,将他引去外稍间。

“你不知道,皇后得知孟夫人打着她的旗号这几日拜访过了几位主考官,气不可遏又惶恐至极,这会儿大抵在上清殿请罪了。”

“嗯。”

郑蔚淡淡应了一声,随手拿了本书看,但心不在焉。晏深兴头正盛,说完这些转头又道:

“这回只要顺顺当当进了殿试,你的亲事……”

“不用再提了。”

郑蔚蹙眉截断他的话,晏深诧异:

“什么不要再提了?”

“我答应过胡氏,若能高中,就带她一同外任,远远的离开郑家。”

晏深匪夷所思的模样:

“你发昏了?外任去?没有世家高门的妻族,你只怕要在外任上一坐到死,都只是七品小官儿!”

郑蔚没言语,晏深越发的急:

“你筹谋这么久,就这样放弃了?你的仇怨都不报了?”

郑蔚心头糟乱,语调也不好起来:

“不报了!”

“你!”

晏深豁的站起来,死死盯了他半晌,一句话没有再说就走了。他没想到郑蔚为之筹谋付出所有心计的谋划,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但事情也未必就如郑蔚想的那么顺利。

他能不能高中,是否可以外任,都尚是未知。他原想稳住胡珊兰,高中过后定下世家高门的亲事,与仕途上一往直前,将那些曾今欺辱谋害过他的人踩在脚下。

但在静思堂的大门打开的那一刻,这些他秉持了十九年的心思,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与晏深不欢而散,郑蔚茫然坐了许久,又往东厢去。胡珊兰哪怕睡着,消瘦的脸上都是细密的冷汗,冬儿在旁小心照料。

“夜里冷,再多烧个炭盆,别让你家姑娘冷着。”

冬儿去烧炭盆,郑蔚坐在床边看胡珊兰,忽然觉着很陌生。他回想头一回见到的胡珊兰,站在檐下偷偷抬眼,飞快而又惴惴的低下头去,分明无心,却不胜风情。

这才多久?不过半年光景,娇花儿一样的姑娘就仿佛枯萎了一般。

胡珊兰睡中不安,挣扎了一下,却牵动腿,疼的颤抖着醒来,模糊的看见郑蔚。

“六郎……”

郑蔚扶她,端着盏子喂她喝了几□□血的药茶。

“怎样?觉着好些了么?”

胡珊兰点头,但双腿火辣作痛,疼的叫人想死,还不如跪着时尚有麻木,还能忍耐。郑蔚给她擦了擦汗:

“这几日,太太打着皇后娘娘的旗号,拜访了几位主考官。”

胡珊兰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