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托我顺路照应你。”

他想了想,大约觉着不足以叫人信服,又道:

“嗯,是我大嫂,她也姓胡。”

胡珊兰瞪大眼:

“你,你姓徐?”

“我姓沈。”

胡珊兰愕然了片刻:

“哦,那,那您大约寻错认了。”

他顿了顿道:

“你不叫胡珊兰么?”

胡珊兰心绪复杂:

“可,可是……”

可是她二姐是送进了徐内官府上。

“我叫沈润,舱房在你隔壁,有事叫我便是。等到下船跟我走,我护送你到泽安洲。”

胡瑜兰可真厉害,连她什么时候出发坐的哪班船都知道的仔细。但这姓沈的是谁?

沈润说完就走了,胡珊兰拄着把大刀慢慢回去,冬儿瞧见了,吓得汗毛倒竖。

“是隔壁沈公子借我当拐杖的,你,你还回去。”

这么大的凶器,她也害怕。

船上的日子古井无波,倒是两三日后,有人瞧见胡珊兰只主仆两个姑娘,又生的那样娇媚惹人心动,不禁动了坏心思,半夜敲门。

胡珊兰才被敲门声惊醒,就听隔壁开了门,然后刀出鞘的清脆声音,再然后……就只有关门声。

胡珊兰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裹住。

冬儿也醒了,黑暗中主仆二人对视,眼神复杂。

郑蔚在胡珊兰登船后的第六日回到盛京。

晏深去看他时,他正奋笔疾书。

晏深从未见过这样的郑蔚,眼底遍布血丝,下巴生了一层青密的胡茬,衣衫褶皱,急切且狼狈。

“六郎?”

郑蔚没理会他,他蹙眉:

“六郎,事已至此,不要再与余家作对,你以为你进了翰林,就不会被赶出去了?若真是那样,你的仕途就完了!”

郑蔚仍旧奋笔疾书,晏深凑过去一看大惊失色,抢过折子:

“你疯了?”

郑蔚在折子上历数自己过失,入翰林院不过数日,就未告假十数日未曾应卯,以及编撰过程中出现的疏漏,只是一封请罪折子。

“你这是,你这是要自断前程?”

晏深几下撕碎他写了大半的折子,郑蔚看着被丢在地上的碎片,提笔,重新再写。

“郑六郎!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个女人你疯了?”

郑蔚却恍若未闻,下笔的速度又加快许多。晏深气急:

“她已经走了!如果她心里有你,怎么会走?”

“如果你是她,被人骗的一无所有,还被算计被利用,失了名节,被人欺辱,你不会走么?”

郑蔚总算抬头,晏深蹙眉:

“她如何能与我比?”

“如何不能比?是她不是人?还是你不是人?”

郑蔚说着愣怔了一下,在晏深的愤怒中又道:

“我说错了,是我不是人。我做的事,禽兽不如。”

他想起寿宴那日,他慌张的闯过去时,正被郑昶欺辱的她惊恐畏惧,绝望无奈。他的心仿佛被扎了根针,一丝一丝往里戳,戳的他痛彻心扉,恨不得去死。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他恨不得时光倒流,但为时已晚。

“你真是发昏了!”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晏深。打从一开始,一切都是错的。为了报复他们,为了给自己寻一条飞黄腾达的路,我肆无忌惮的算计。是我骗的她一无所有,是我让她身陷险境,寿宴那日她为什么会掉进圈套?因为她要去救我啊!”

郑蔚心里刀割一样的难受。

“晏深,我活成了禽兽不如的狗东西。我甚至觉着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与她相守到死。那天,我完全可以提前警示她不要去园子,可我却让她去了。”

他的样子吓坏晏深,晏深收敛怒气,小心安慰:

“但那天你也心神不宁,打破计划,提前抛下我们去了。不然,你不会差点死了。”

郑蔚冷笑了一下:

“我宁愿那时候死了。”

“六郎,郑昶惦记胡氏,即便你毫无作为,他也会对胡氏下手。你救,他会越发入魔,你不救,胡氏早也遭难了。从孟夫人把她送进你房里,她的命就注定了。你,你也是别无选择。”

“我有选择。我守着她不让她去园子,她不会被害,我也不会受伤。我可以带她离开郑家,但我没有!我选了最肮脏的一条路把她推进去了!就为了我的私心!晏深,我是最无耻的人!在那之后我竟然还心心念念着会试,觉着只有飞黄腾达才能保护我和她,利用她心疼我,为把我安然送进贡院,她那么冷的天,在敬思斋跪了九天……”

如今他踩上登天梯,却失去胡珊兰。

郑蔚觉着胸口闷的喘不上气。他曾经觉着他做那些都是无可奈何,如果不自私凉薄攻于算计,他早就死在孟夫人的算计里了。

但其实并没人逼他,他也不是真就无路可走。

只要他不读书,孟夫人就会放过他。只要他离开孟家,一切也都会过去。但他没有,他只想用最粗劣的手段让孟夫人那些人不得不退避他。归根结底,是私心。

胡珊兰的离开让他醒悟。

做人,不是这样的。

欺骗和利用,永远都不应该。

他后悔了,悔不当初。

晏深看他愣怔许久,忽发狠似的继续写折子,他再度试图去抢的时候,被郑蔚一把推开了。

“郑蔚!你一个区区七品修撰,你的折子送不上去!”

“那就给沈潇!”

这个名字一下震慑了晏深,他嗫喏道:

“沈,沈潇?”

沈潇执掌的黄雀卫直听命皇上,颇得皇上信任。满朝上下大炎疆土之内,没有任何消息能瞒过黄雀卫。偏此人行事狠戾诡谲,谁的账都不买,是以朝野上下谁提到沈潇,都是畏惧中带着忌讳。

谁能想到呢,胡家送去徐内官外宅的女儿,竟私逃出去,攀上了沈潇。

胡珊兰离开前几日,胡瑜兰来看过她。作为亲姐妹,胡瑜兰一定恨不得他去死,一定会将他打入地狱。

“郑六郎你简直是疯了!你真要自断前程?”

前程?算什么。

曾经心心念念为之竭力,甘愿堕落为鬼,可如今看着,也不过如此。

郑蔚已然入魔。

他在走出贡院后再度看见胡珊兰时,弥漫的心疼愤怒中夹杂的让他不明白的复杂情绪,他如今总算想明白了。

是畏惧,是后悔。他怕她知道真相。

“平,平章公与闻圣大长公主宠爱女儿,不会,不会让你如愿的!”

“那余容雅就只能嫁给死人了。”

晏深气的手发抖。

郑蔚将折子写好,带在身上去翰林院应卯。散值后,他径直往沈府去。

沈潇的宅子不算阔大,门上通传后,就请他进去了。等去了后院,只看见胡瑜兰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满树红艳艳的榴花似火,胡瑜兰慵懒的摇着扇子,见他进来,冷嗤了一声。

而郑蔚看着胡瑜兰,心头却越发的刺痛。

亲姐妹,同陷困局,胡瑜兰过的什么日子,胡珊兰又过的什么日子?

郑蔚将折子双手递上,胡瑜兰看了一眼,没动。

“求胡姑娘帮在下上书。”

“我没那本事。”

郑蔚又道:

“这是请罪折子。”

胡瑜兰这才看向他:

“郑六郎,耍什么花招。”

“还请胡姑娘告知,珊兰的去处。”

胡瑜兰愣怔了一下,忽就笑了。娇滴滴脆生生,百媚生。

胡珊兰从没这样笑过。

“郑六郎,人走了,你不是正好娶了余容雅就是,找什么?”

看来胡瑜兰还不知道胡珊兰离开的真正原因。胡瑜兰是什么性子,郑蔚大抵能猜到,能在那种境况下冷静铺排,逃离徐内官外宅撞上沈潇,还能求着沈潇帮她脱身,必是心机不浅的人。

胡瑜兰也不太相信胡珊兰仅仅因为郑蔚要娶亲,就会闹到那副境地。她见到胡珊兰的时候,那显然是心死的模样。势必发生了什么,但胡珊兰不想说。

看郑蔚宁愿自毁前程也要去找胡珊兰,胡瑜兰道:

“郑六郎,说说,说明白了,我再考虑帮不帮你。”

胡瑜兰摇着扇子,好整以暇的看着郑蔚。

但郑蔚没的选择,他可以自己去找,但势必耗时不短,也定会惊动平章公府,他自问没平章公府的本事,余容雅绝对比他早找到胡珊兰。而在他没把握离开盛京的时候,他也不能与平章公府撕破脸,这些都会导致胡珊兰陷入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