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之中挂着的彩灯红艳而绮丽,于人潮涌动之中摇曳着迷离的光影,照见楼中纸醉金迷的华丽陈设,亦为每一位来客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金。

玉衡倚靠着二楼的阑干,手中百无聊赖地绕着一匹织金红绡,看似游离不定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戏台半分。

台上正唱着那一出《落梅风》,小生扮相的轻鸿甫一登台,便引得一干客人高声叫好,更有些许狂热的戏迷高高扬手向着台上抛出各式的玉帛锦缎。

仿佛是被这气氛感染了一般,玉衡亦是玩闹似的笑了起来,手中略微着力将那匹红绡一挥而出。薄如蝉翼的红绡借着这股力道飘摇而下,金线在彩灯的映照之下隐隐泛光,很快便湮没在了台边纷落的锦绣之中。

“久等。”

玉衡闻声回过头来看着向刚刚来到此处的苏敬则,唇角的笑意尚未消退,眸中倒映着绮丽的灯光:“来得真巧,戏刚刚开演。”

“刚刚开演?”苏敬则言语之间颇有深意,“看玉衡姑娘的模样,倒像是对这出戏了如指掌了。”

“说笑了。”玉衡再次瞥了一眼戏台,而后便转身在桌边坐下,“不知苏公子是喜欢什么样的酒?”

“何必如此麻烦?我看桌上的这一壶茶便足够。”苏敬则便也在她的对面坐下。

玉衡闻言便笑道:“那是云雾茶,勾栏里的一绝,苏公子眼光不错。”

苏敬则神色自若:“玉衡姑娘似乎对这里很是熟稔。”

“京中事宜本也就没有太多会交由廉贞使管辖,我自然也就是个……”玉衡说着牵了牵嘴角,似是在自嘲,“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了。”

“洛都之中可不会有敢于如此……放浪形骸的世家小姐。”苏敬则微微笑着,不以为然,“是‘他’希望看到这么个无功无过的廉贞使吧?”

“但苏公子似乎不当是个无功无过的人。”玉衡并未正面回答他的反问,而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似乎也不愿再做什么无意义的试探,“那么不知祁少府的案子,进展如何了?”

苏敬则淡淡一笑:“颜宣看起来并没有足够的动机,不过若是另一种猜测也不错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那么昨晚事发的时候,他又在何处?”

“据他所说自然是在学堂里早早歇下了,不过很显然,学堂里的孩子即便为他作证,也并不算十分可信。”

“这样……”玉衡应了一声,陷入沉思。

“另外,我也问过了徐氏的侍女,她提及昨晚徐氏在祁臻离开后也曾离开过客房,并未让她随行。”

玉衡斜睨了一眼戏台的方向:“那……轻鸿呢?”

“她自然不会有可疑的行迹,廷尉寺的目的无非是向她问些徐氏的事情。”苏敬则说到此处笑了笑,“不知玉衡姑娘有何见解?”

玉衡沉思片刻,答道:“这样一来,案子也不过这三个有嫌疑的人。也许我们该从凶手离开仓库的方法入手,比如——三个人中,谁能够从那个狭小的天窗离开呢?”

苏敬则取过茶壶径自斟了一杯:“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风城的那位小姐也是这样对孟少卿提议的。”

“她倒是热心,自己的病可都还没好。若不是孟少卿向来也不拘小节,换做陆寺卿那样的行事风格,她怕是也会碰不少灰。”玉衡微微挑眉,似是有些惋惜,“被她抢了先说出这个方法,还真是让我有些遗憾。”

“哦……孟少卿向来比较怜香惜玉——玉衡姑娘下次也试试?”苏敬则说这句话时只作是一副无辜的神情。

玉衡的笑容僵了一下:“算了,毕竟那是廷尉寺的公事,绣衣使的规矩可不比枕山楼那样宽松。”

苏敬则若无其事道:“算一算时间,这时候他们也该整理好了各处的口供,很快就会将那三位有嫌疑的人聚集到案发现场,开始这个测试了。”

“这多少也算是此案的关键,苏公子不打算回去看看?”玉衡闻言,说道,“还是说……这是在借着不必主管此案来忙里偷闲了?”

“理由很多,比如……我猜这个测试,并不会有任何结果。”

“为何?”

“因为所有人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

客店之中的情形也确实如苏敬则所言,廷尉寺一行人来到了案发的仓库,不多时,三名嫌疑人也被领到了此处。

风茗站在仓库外好奇围观的数人之中,轻轻踮起脚借着衙役们点上的通明灯火,有几分紧张地看着仓库内几人的一举一动。

自己的推测,究竟对不对呢?

那一边孟琅书将推测大致地对三人说了一遍,末了指了指自天窗上垂下的长绳,又道:“所以能够完成这件事情的,想必就是此案的凶手了。”

这条绳子一段系在枯井上被除去了青苔的横杆中央,绕上仓库房顶之后,经由天窗垂入仓库内,这样看来确实也足够让凶手出入案发仓库。

而仓库的房顶之上又密密地爬着藤蔓,加之那时正值夜晚,自然也就让人很难察觉这根麻绳的存在。

李生好奇之下抬手轻轻拽了拽垂下的麻绳,发现它确实颇为牢固。

徐氏首先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妾身在勾栏时连武戏也不曾演过,如何能顺着这么细的一根绳子爬出天窗呢?”

孟琅书见徐氏确实身形纤弱,很难有爬出天窗的体力,但出于办案的严谨,还是说道:“尽力一试便好。”

徐氏攀着绳子艰难地向上爬了几步,便已是一副大汗淋漓的精疲力竭模样,不像是刻意为之。孟琅书不愿旁生枝节,道:“夫人不必勉强了,请下来吧。我想这种方法对你而言确实太过勉强。”

徐氏颤颤巍巍地从长绳上下来之后,第二个尝试者是颜宣。

他倒是不多推辞什么,只是听从指令攀住细绳费力地向上爬去,风茗站在门外,微微仰首看着他一点点地接近了天窗口。

不料颜宣就在天窗之外停了下来,语气似乎颇为无奈:“大人,这天窗……我出不去。”

出不去……怎么可能?

那边颜宣继续说道:“这扇天窗太窄了,据学生看来,大约正常的成年男子都是无法通过的。”

孟琅书闻声抬起头看去,见颜宣的肩膀恰恰地以斜对角卡在了天窗口,如此一来,即便任他如何努力,也完全爬不出这扇天窗。

这样一来,身形比之颜宣要更为壮硕一些的李生便也一样不可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仓库内,李生见此情形,赶忙也道:“大人您看,这天窗成年男子多半是爬不出去的,何况……何况学生要是爬得出去,也不会强行破开大门,留下手印和脚印了。”

尽管李生这副唯恐沾上任何麻烦的模样很令人发笑,但说的话却也是在理。孟琅书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再试,似乎便陷入了沉思。

围观着的客人们见此情形也是议论纷纷,风茗按了按微微发痛的额头,陷入了思索。

她本以为解开了这个杀局,却不料这其中还有如此变数。而即便她不曾患病先行试过了这个方法,也无法发觉这个问题。

如今看来,这扇天窗只有成年女子的体型才能恰恰通过,而三人之中的徐氏却显然并非是一个体力丰沛的人。

正在思绪芜杂之间,忽而听得李生高声道:“我知道了!凶手一定是颜宣!”

颜宣有几分莫名地看向了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李生并不理会他,仍旧紧紧地盯着孟琅书。孟琅书本觉得是此人的无稽之谈,但此刻被他盯得也颇为不自在,反是笑了一声:“你说凶手是他,何以见得?”

“颜宣可以事先在杀害祁臻后离开仓库,然后让他的学生在里面锁上门,最后从天窗离开!一定是这样!以孩子的身形,总能爬出去的吧?”

孟琅书尚未答话,颜宣便被他的这一番话弄得有几分恼火:“你疯了?我怎么会让我的学生来做这种事?”

“行了,你的想法根本不成立。”孟琅书似乎被他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弄得忍俊不禁,“我想你是没注意吧,这绳子,徐氏作为一个成年女子根本爬不上去,即便颜宣也费了相当一番气力,更不要说学堂里那些瘦弱的孩子了。”

颜宣颇为感激地看了孟琅书一眼,而李生则是泄了气般地陷入了沉默。

风茗并未关注这一个小插曲,只觉得头痛得更厉害了些。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如果凶手不曾通过这种方法出入仓库,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擦去枯井横杆上的青苔?这简直就如那片灰布一样令人匪夷所思。

等等……青苔?灰布?

风茗的脑海之中忽而闪过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是自己的思路一开始就走入了一个歧途呢?

……

“你是说……凶手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立刻离开仓库?”

苏敬则微微颔首:“确有此意。”

玉衡细细思索了一番,仍旧觉得有几分难以置信:“但你的证据是什么呢?”

“先前我随你爬上客店的墙头之时,曾见那仓库屋顶之上的藤蔓长得蓬松茂盛,倘若有人自天窗离开,难免会留下血迹和压痕。”

“你的理由恐怕不止于此。”

“当然,还有……青苔。”

“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