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面色如常,眼底却在一瞬间有些阴鹜。

袁三看了六皇子一眼,抱拳说了声“得罪,兄弟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

“无碍,燕百户是为救本皇子以身犯险,这等大恩,我定然是铭记在心的……”六皇子说着,脸色又痛苦起来。

聂云急道,“快传大夫!”

六皇子吃力撑起身体,“不碍事,聂云,你跟随这位将军,一同去把燕百户找回来。”

“那殿下你……”聂云有些犹豫,他的使命就是寸步不离保护沈琛。

“已经到羌城了我还能有什么意外不成?”六皇子瞪了聂云一眼。

“多谢殿下美意,我带几个弟兄过去就行了。”袁三视线落到了一群弟兄们身上,“唐九,宋武,马成,刘斌,孙耀祖……你们随我出城找燕大哥,余下的人留守姚城待命。”

“三哥!为什么不让我去!”王虎怒喝。

“老五,你带着余下的弟兄们在姚城等消息!”

王虎还想说什么,袁三怒喝了一声,“这是军令!”

王虎只得红着眼应了声是。

姚城主将安定远对他们道,“蛮人的大军在向着这边迁移,未时你们若是没有回来,城门关上了是不会打开的。”

一行人没有任何一个露出胆怯神色,皆是跨上战马,重重一甩马鞭,朝着城门外的黄沙大道狂奔而去。

看着这一幕,不少人心中都是震撼的。

六皇子视线落到了林初身上,“燕夫人,城门口风沙大,不如移步将军府等你夫君归来吧。”

林初冲着六皇子行了一礼,再抬起头时把脊背挺得很直,“多谢殿下美意,民妇就在这城门口等我相公回来。”

本是一腔好意,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不领情,六皇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一个眼神递了过去,羌城守将就吩咐马车赶走。

林初看着城门外一片黄沙的旷古大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苍凉之感。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夫人,您和这帮军爷去茶舍那边坐坐,喝药热茶暖暖身吧。”

茶棚的小二突然跑过来,脸上是一片崇敬之色。

林初看了看天色,决定还是和燕明戈的一帮兄弟去茶舍那边等。

茶棚的老板娘是个伶俐人,穿着一身布衣,头上裹着头巾,身形丰满,笑起来的时候特别亲和。

她不仅招呼着小二上热茶,还端了刚出笼的白面馒头出来,吆喝着,“羌城那边过来的军爷们,小店没什么拿的出的东西,这笼馒头啊,大家敞开肚皮吃,吃饱了再把那蛮子打出关外去!”

一群人心底那道被霍开的比北风还寒凉的口子,因为老板娘这句话灌入了几分暖意。

军汉们抢着吃白面馒头。

林初知道这年头营生艰难,趁着一群人大吃大喝时,去了后厨找茶舍老板娘,“虽不知怎么称呼娘子,但今日恩情,万分感谢。这年头有口吃食不容易,娘子是个生意人,拱给我们茶水就罢了,这馒头钱你还是收着。”

林初把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老板娘正在灶上忙活,见此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从羌城过来的军爷,若不是他们一直守在前线,咱们姚城的日子可没今天这么好过。几个白面馒头能值几个钱。我姓秦,夫人唤我秦娘子便是。”

她说着又端了刚出锅的油饼子出去,“军爷们尽管吃!小店今个儿不收军爷们的银钱!”

听见这热闹,一个小萝卜头从里屋钻了出来,脑袋剃得光滑,只在额前留了一揪头发,生的是虎头虎脑,他个头小,穿梭在桌椅板凳间竟也没叫人发觉。

直到王虎感觉自己腰间都佩刀被人动了一把。

低头一看是个身板儿壮实的小人儿,不由得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一把将小孩抱了起来,“你是哪家孩子,胆子也恁大了,赶动你军爷爷的佩刀玩!”

小萝卜头盯着王虎那一大把络腮胡瞅了又瞅,突然揪着王虎的大胡子兴奋喊爹。

这下子逗得所有军汉都大笑起来。

“五哥,这是你儿子呢?”

王虎瞪了那年轻军汉一眼,“臭小子欠教训!老子婆娘都没讨到一个,哪来的儿子!”

又有人笑道,“指不定是五哥你哪年发了军饷,来姚城这边哪个瓦子里快活的时候留的种呢!”

“去去去!”

王虎懒得理这群泼猴,继续问小孩,“你这傻小子,自个儿爹都不认得!”

小萝卜头反驳道,“才没有,我认得!我娘说,有大胡子的大块头就是我爹!”

这句话又逗的其他军汉笑起来,“小孩,你倒是说说,谁是你娘啊!”

正说着呢,就见茶舍老板娘走出来,一把提起小萝卜头,骂道,“你这混小子,一会儿没看住你,就跑出来给我捣蛋!”

她话听起来凶,语调却是亲和的。

“才没有捣乱,我找到我爹了!”小萝卜头气哼哼顶嘴。

茶舍老板娘要去找擀面杖,小萝卜头见势不妙就躲王虎身后去了。

王虎被迫站起来,一脸尴尬的看着茶舍老板娘,“大妹子,这是你的娃?”

茶舍老板娘一脸不愉,“不是我的还能是老鼠的?”

王虎傻憨挠挠头,“这……孩子他爹呢?”

秦娘子是个寡妇这事儿在姚城城南这边不是什么秘密,她大大方方道,“死了,几年前在羌城战死的。”

这话出来众人就有了几分唏嘘。

林初怕王虎性子莽,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忙把话题岔开,“秦娘子,你这馒头是怎么做的?我做出来就没这么甜。”

“这个啊,得讲究发面的技巧……”

话题成功被带了过去。

***

羌城。

一人一骑闯入这片死地,那人在城门外看了“羌城”二字许久,才翻身下马磕了三个响头。

俊逸的面容上是一片见惯生死的麻木和冷漠,“父亲,不是孩儿不守羌城这道门,是孩儿守不住……”

太子是昭帝的嫡长子,父子二人年岁不过相差了二十。

昭帝年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对皇权的把控却是越来越紧,总担心太子会逼宫。

太子虽然中庸,但是有燕家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外家,昭帝日夜忧虑,把自己给急出病来了。

太子侍疾,皇帝喝了太子喂的药被呛到,一口气没缓过来,惊动了太医院。

二皇子生母宋贵妃素来强势,在太医还没诊出皇帝到底是何缘由病倒时,就一口咬定是太子投毒。

太子被关押,等皇帝醒来,得知这是一场误会,非但没有解释,反而觉得这是个除去太子一党,巩固自己帝位的好机会。

反正他不可能真的杀了自己儿子,又可以除去燕家这个心头大患。

毒害天子的罪名下来,诛连九族都是轻的……

想起这段往事,经历这边关五年的锤炼,燕明戈眼神已经平静到看不出什么,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握成了拳。

五年前被流放到这里,二皇子就下令要暗地里结果了他,只是蛮子时常来犯,冯砚又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全靠他才能一次次的撑了下来。

冯砚这才慢慢放下了杀他的心思,把他当个守城工具一般,自己则拿着他的战功加官进爵。

这份关系就一直这么平衡着。

直到他前一次上战场,险些死在蛮子手里,不是他武功谋略不如人,而是王猛在背地里给他放冷箭!

燕明戈意识到,羌城的人,也不全是二皇子的人。

比如王猛,就是三皇子派来的。

想来是知道了冯砚守关五年不曾出过乱子的缘故,三皇子才想让王猛下黑手,羌城一乱,必然会换主将,二皇子手底的冯砚就成了一颗废棋。

让燕明戈没有想到的是,二皇子会如此忌惮他,直接派了韩子臣来杀他。

不过二皇子也的确该忌惮着,燕家满门的仇,只要他燕明戈还活着,必当血债血偿!

韩子臣一死,冯砚知道不好给二皇子一个交代,只能保帅弃车,下死手杀他。

巧就巧在六皇子恰在这时来这边关当监军。

冯砚只得收敛了动作。

三皇子却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虽然皇子之间斗得最凶的是他和二皇子,但是六皇子外家也不容小觑。

以六皇子高贵妃的受宠程度,六皇子若是死在了羌城,高贵妃怕是得和二皇子一脉拼命,他们也就可以跟高贵妃的外家联手。

果然都是好计谋啊!

他能看透这一切,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要冯砚还在,他就像是一条被拴紧了链子的狗!

而现在……那拴住他的绳索不见了!

燕明戈在雪地里跪了良久,直到融化的雪水都浸进了毡绒护膝里,他才起身,牵着大黑马缓缓走近羌城。

入目皆是一片疮痍。

走在路上,脚下时不时就会踩到一具尸体。

路过东城门的时候,他看看到了被长矛定在城门上的老兵,是宋大叔。

燕明戈走过去,把他的尸首放了下来,埋进雪泥里。

整个过程他都一言不发。

埋完了人,他牵着大黑马继续往前走。

在将军府门前时,还是没忍住停下来,这里一开始并不是冯砚的府宅,而是他爹住的地方。

他幼年时也曾在这里住过……

燕明戈走进去,一眼扫过庭院,意外的发现了那边蹲在地上的包子。

许是冻了一夜的缘故,韩君烨脸色青白,在他前面,是到死都带着满眼痛苦和不甘的江晚雪。

江晚雪身体被雪覆盖住了,那雪比她平日里穿的那件白衣还要白。只有一张脸被韩君烨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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