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马子如的悉心安排下,送嫁队伍一路上倒是走得相当顺利。英娥开始几天还有些不适,但她素来就不是娇养的姑娘,没过两三天就不药而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样子。趁着这段时间,司马子如给英娥恶补了朝廷里错综复杂的关系,令她受益匪浅。不知不觉中,洛阳城终于还是近在咫尺了。

到达洛阳的前一晚,司马子如和英娥一行人投宿于离洛阳城不远的景宁寺中。前来引路的是个双眼灵活的小沙弥,还殷勤地捧了寺中所种的细叶梨给英娥吃。从北秀容出发后,司马子如一路谨慎小心,每一顿饭食都要让人仔细检查后才让英娥入口,这次就算是寺庙的梨也不例外。

确认没有问题后,英娥一口气吃了五六个梨,连晚饭都没用就回房躺下了。或许是因为太疲累的关系,头刚挨着硬枕她就睡着了……

几乎看不到光亮的漫长甬道中,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甚为诡异。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色身影低着头踉踉跄跄朝她走了过来,仿佛随时都会跌倒……天边忽然响起一道惊雷,一道闪电劈开甬道,将那男子的脸照得清晰无比,他的喉咙正中赫然插着一根利箭!她想要往后退,双脚却好像被钉在地面纹丝不动。但见那男子抬起头,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对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殷红的血瞬间从他的双眼流下…

英娥从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自从亲手射杀了那个李楚后,这个相同的噩梦已经反复出现过好几次了。

扉窗半开,夜风乍起,将一阵悠远的笛声送入她的耳中。

那熟悉的曲调并无寻常的缠绵悱恻,笛音明净纯粹,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惆怅,流转着红尘轮回的无奈……

英娥侧耳倾听片刻,披上衣帛推门走了出去。

庭院中的菩提树下,司马子如懒懒地席地而坐,手中的笛子折转出一月浅光,映在他俊秀的脸上,更显得眉目脱俗。菩提树的枝桠在他头顶交错,仿佛织就一张柔软的网,将他与尘世的一切隔绝。

英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坐下,环抱双膝,轻轻随着曲调哼唱起那首他教过的词。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两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唱到这里,她忽然忘了词,还在回想时,只见司马子如放下了笛子,轻声和着唱起了下半阙。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馨久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少女伸出纤手折下花枝,花儿低问为何要伤害它,少女笑说等到深秋季节,花儿终会凋零,怎么可能永远芳香,早些折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花儿幽幽回答,就算现在被折下,来年它还会再次绽放,可是少女你呢,待盛年一过,青春不在,曾经相爱的男子就会忘记你……

一曲终了,两人沉默了片刻,却是同时开了口,“你怎么出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就笑了起来,之前那种惆怅哀凉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尽。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英娥顿了顿,因为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对方真相,所以语速显得格外缓慢,“遵业,其实我,其实那天在回来前,我……遇上了那个李楚,我……”

“李楚是你杀的。”他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是肯定而不是疑问,脸上露出的是毫不意外的平静。

英娥惊诧地瞪大眼睛,但很快就像是想通了似的无奈摇头,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呢?

她索性将当时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司马子如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关键,“这么说来,当时还是有不少人亲眼看见了?”

英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那些只是普通百姓,若是把他们也灭口了,那我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司马子如忍不住用笛子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凡事都有万一。”

“可我不想因为一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万一,伤害那些无辜人的性命。”

司马子如的眼神变得温软了一些,“听说那李彧性子狭隘,恐怕就算不知道你动的手也把这笔帐算在你身上了。”

英娥不置可否地掸去肩上的落叶,眉宇间透出几分与生俱来的洒脱,“兵来将挡,再怎么说我的身份也是皇帝的老婆,呃不,小老婆,他明面上总不敢对我做什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司马子如凉凉地给她泼了冷水。

英娥嘻嘻一笑,拍拍自己的胸口,“放心吧,不管明枪还是暗箭都伤不了我!”

月亮不知何时躲入了云层之中,庭院四周瞬间被一望无际的黑暗笼罩。她抬头望去,只依稀看见子如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忽然,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响起,“我的阿娘,曾是王府里的一名歌姬,这首董娇娆就是她所唱,打动了父亲的心。之后阿娘也倍受父亲宠爱,于是天真的以为可以天长地久,但不过两年时间父亲就另有新欢了。”他顿了顿,“阿娘心碎欲裂,自尽而亡。那年我才一岁。”

英娥有些惊讶,这好像还是司马子如第一次说起自己的家人。听到他幼年失母,她不禁心疼起他。

“就像这词中所唱,冬去春来,花还会盛放,可女子盛年一过,大多就会被无情抛弃。英娥,无论你身在何处,身临何境,记住一定要守住本心,不要轻易付出。因为一些看似有生命力的东西往往是很脆弱的,比如你的心,所以千万不要让你的心被轻易践踏摧毁。”

云层渐渐散开,银色如钩月又探出半边,正好映照在了司马子如的脸上。他的双眼深邃如海,在月色下荡漾着莫名的情绪,

英娥突然感到心口蓦的一跳,下意识地避过了他的目光。

“任何人吗?”

“对,任何人,这样你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更不会让别人拥有可以伤害你的利器。”

英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小声反驳道,“可是,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我付出的人吧,比如爹娘,比如兄弟族人,比如师父,比如你……”

司马子如的心仿佛被狠狠扯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唇角边缓缓浮起了惯有的笑容,

“我怎么忘了,你就是这样的英娥啊……”

她对着他俏皮一笑,“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攀折的花,我是草原上的一株小草,即使被火烧尽,来年还会从灰烬中重生。”

司马子如的眼眸在月色下闪着潋滟光彩,里面仿佛有连绵的春风细雨。

“我知道了,一定是狗尾草吧。”

“什么?”

“要不就是癞痢草?癞蛤蟆草?”

“司马子如!”

第二天的近晌午时分,英娥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洛阳城,暂时在城南白象狮子二坊附近的四夷馆安顿下来,等待着宫里的宣召。这里离皇宫的宣阳门并不太远,周围就是国子学,也有不少食肆坊户,算是个热闹地方。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宫里派来了两位梳着双螺状高髻的宫女,伺候英娥沐浴更衣进宫觐见。

随着身上的胡服一件一件被脱下,英娥有些惊慌地感到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远离自己而去。那不仅仅只是衣裳,也是一层一层缠绕在她心底对故土亲人的眷恋。落在地上的衣裳,好像隔绝了她和故土的最后一丝联系。换上了这身衣服,也许永远也回不到北秀容了……英娥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不顾自己还半裸着身子,蹲下身子抱紧自己的衣服就大哭起来。房内伺候的宫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不远处,司马子如靠在了屋檐下,嘴角微翘笑了笑,随即闭上双眼,微微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歇,房门缓缓打开。

英娥的乌黑长发被挽起,换上了一袭浅碧色短襦长裙,衣缘和袖边都绣着精致的郁金纹,那由浅入深的间色百叠裙随风微动,仿佛蝴蝶展翅,说不出的灵动活泼。虽然此时她的眼睛鼻尖还是通红的,却难掩天生丽色。

司马子如的心里蓦然竟有了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喜和酸涩。

“淑仪,该是时候进宫了。”宫女维持着面上的恭敬,“太后吩咐过了,您从北秀容带来的东西都不必带进宫,宫里什么也不缺。”

“其他可以不带,但这个我必须带入宫。”英娥捧起了尔朱兆送她的一盒石子。宫女还想说什么,不料被她的眼神一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走到四夷馆门外,英娥的脸被冷风一吹,顿时觉得有点痒。她顺手抓了抓,痒意却并未减轻,反倒从面颊蔓延到整张脸乃至脖子。

“啊!淑仪您的脸!”宫女的目光落在英娥脸上,突然面色大变地惊叫起来。

只见英娥光滑如玉的脸上和脖子上竟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红疹,一眼望去简直触目惊心。

司马子如皱了皱眉,之前宫里送来的衣裳和四夷馆里的饮食他都让人仔细检查过,确认了没有问题,怎么还会发生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