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阮咸乃陈留尉氏人,是阮籍的侄子。陈留阮氏是一个大家族,其中不乏富贵显赫之人,住在路北的高门大户之中。而阮籍与阮咸两家都不甚富裕,住在路南的低门矮户里。阮咸的姑母嫁给了一个大户人家,去年底回家省亲,随身带了一位胡婢为侍,便是素黎姑娘。她原本只有姓氏没有名字,人们都唤她为“素黎”。

阮咸初见素黎,便被她的异域风情所吸引,但两人平日里并没有太多交流。直至一日阮氏合族宴饮,姑母命素黎在席间用琵琶弹奏了一曲《平沙落雁》,声动全场,艳惊四座,也同时叩响了阮咸的心扉。

他自幼爱弹琵琶,不但喜欢作曲弹奏,更对琵琶的制作工艺多有研究。琵琶这种乐器,自秦汉从游牧民族传至中原之后,便成为了一种比较流行的乐器。琵琶本是马上弹奏之物,形状较为娇小,称作“批把”。相传,汉武帝有位公主要远嫁他方,为了排解女儿的思乡之愁,他命人参考“批把”的样子,做成形状似满月的琵琶送给她,一是为了让她纾解心绪,二是以满月之状暗喻“明月高悬,遥寄相思”之意。

阮咸钻研制琴之术,将琵琶改造为直柄圆形,四弦十二柱,竖抱弹奏,形似月琴。人们为了纪念他,将这种琵琶称作“阮”或“阮咸”,这都是后话。

却说他也曾听人弹过《平沙落雁》,但觉得此曲生涩刻板,缺乏张力。而那日听了素黎的演奏,他才豁然了悟曲中的深刻滋味。鲜卑为马上游牧民族,《平沙落雁》本是从塞外传至中原,素黎又是远离家乡的女儿身,最能体会昭君的心境,所以此曲从她指尖淌出最为契合不过,端的勾魂摄魄,妙不可言。

散席之后,阮咸留住素黎,请她在院中合欢树下弹琴。两人因同爱琵琶成为知音,渐渐互生爱慕之心,常私会于合欢树下,一个轻弹琵琶一个翩然起舞,毫不在意他人目光,如一对仙侣般逍遥自在。琵琶多为满月之形,弹奏琵琶被雅称为“揽月入怀”。阮咸见她没有闺名,便赠她一个“月”字为名。

阮咸与素黎月定情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姑母,求她把素黎月留下来,日后娶之为妻。没想到姑母听了竟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下来。他二人本以为此事已板上钉钉,谁知后来的变故却令人始料未及。

原来,阮咸的姑母并非真心答应了他,只是表面敷衍心里却另有打算。她一是认为阮咸不过一时兴致,等过了这股新鲜劲便不会再将素黎月放在心上。二是觉得他二人身份门第有别,阮咸虽非出身富贵高门,但陈留阮氏极有名声,是响当当的书香门第,岂能娶一个胡婢为妻?所以,昨日姑母趁着阮咸为母亲服丧,偷偷将素黎月塞进马车,带回家去。

素黎月岂肯离开阮咸,那人已是她在中原唯一的牵挂,离开他剩下的日日夜夜该如何度过?她趁主人家停车休息之时,偷偷从车上溜了下来,一路躲躲藏藏往回跑去,直跑了半日实在体力不支,倒在嵇康马边。

阮咸那时正在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待知道姑母离去之时已是午后时分。他心里一惊,前前后后找了一遍,皆未见素黎月的身影,便知姑母是在骗他。一想到要与她从此分离,一颗心登时如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吹来,穿心入肺。他顾不得正在守丧,见门外拴着一匹不知哪位客人的骏马,翻身骑上急追而来,直至在茶铺遇见嵇康三人。

“好个‘揽月入怀’!仲容,我真羡慕你们。”向秀唏嘘道。

“你二人私定终身,此去将如何对家中交代?”嵇康不由替他二人发愁。

“无论他们如何干涉,我与月儿之事,当由我们自己做主。”阮咸不以为意,他与素黎月既已约定今生,何需再去管那些世俗眼光,流言蜚语?

嵇康与向秀见他如此坚定,皆心生敬佩。人生在世,有几回能从心而欲,放手一搏,只为知己,不问流言?向秀以为他能做到,却因世俗偏见与芊芊生死相隔。嵇康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却陷入友情与爱情的纷争之中,两难割舍,痛苦纠结,终致因疑生怨,枉度华年,险些失去一生的真爱。他沉吟静想,一番顿悟,不由缓缓吟出:

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

生若浮寄,暂见忽终。世故纷纭,弃之八戎。

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

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

“好,好个‘贵得肆志,纵心无悔’!俗世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苦苦追求只能忘却自身。待回过头来除了一座孤坟,寥寥寸草,还有何物相伴?”阮咸抚掌高赞。四人直饮到夜静更深才回房而眠。第二日,阮咸带着素黎月别了嵇康、向秀,两人共骑一马回转家中。

嵇康与向秀策马回头,复向洛阳而来。待进入洛阳城时,距沛王大宴宾客还有三日。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便急急到沛王府而来。向秀知嵇康此时不宜太过显山落水,便自告奋勇谎称是红荍的远方表哥,给门房递上字条。那门房因与钟会私自藏信之事,被曹璺暗中狠斥了一番,再也不敢隐瞒不报,将字条速速命人交给红荍。

红荍正与曹璺在书房习字,自上次从山阳归来之后,她便整日里缠着曹璺读诗学字,也不知为的什么。因她曾是曹璺伴读,颇识得几个字,所以此时学起来并不算难。她熟知“绿绮”古琴的典故,知道当年司马相如就是手操此琴迎得佳人芳心,与卓文君终成眷属,遂找来曹璺的《司马相如赋集》来读,今日正读到《凤求凰》一篇: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亭主,你与嵇公子便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一般,才子佳人,琴瑟和弦,令人艳羡。”红荍抄罢此诗,托腮叹道。

“呸呸,嵇公子才不是司马相如!他用情专一,矢志不渝,岂是司马相如那等薄情寡义之人可比?”曹璺嗔道。

“薄情寡义?他不是与卓文君终成眷属了么?”红荍并不知司马相如后来对卓文君感情冷淡,二人险些夫妻情绝之事。

“哼,那司马相如本是一潦倒书生,幸蒙文君不弃,为了他私奔在外,当垆卖酒,寒衣冷食,何其坚贞?本以为找到一位才高志远的良人,却没想到司马相如日后一展抱负成为殿前红人,便开始留恋长安的繁华,将文君抛诸脑后。文君得知他将娶新人,悲愤而作《白头吟》与之相绝,这才打消了他纳茂陵女为妾之念。此等男人背信忘义,只能共苦,不可同甘,虽后来将文君接入长安,但两人之情早已不复当年。”曹璺将故事原委细细道来。

“他竟如此负心?亏我一直将他的《凤求凰》当成佳作,如此看来真如粪土一般!”红荍替卓文君气愤不已,伸手要将刚抄好的诗撕掉。

曹璺拦住她,笑道:“这倒也不必。虽然他二人感情有变,但此诗仍旧是篇佳作。你看他字字恳切,句句有情,想必当日对文君的爱意并非虚假。只可惜时过境迁,人心善变,令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那亭主你说,他后来究竟爱哪一个?是卓文君,还是那个茂陵女?”

“此事我便不得而知了,或许他两人都爱吧。”

“两个都爱?一个人真的能将爱分给两个人?”红荍更加不解。

曹璺也陷入思索:“别人我不知。我只知道我与他之间,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容不得第三人。”

红荍看着曹璺坚定的表情,心中仍是想不通,手持诗稿呆立在那里。

曹璺见她近日总爱读诗写字,又莫名读起司马相如的诗词来,歪着头揶揄道:“红荍,你最近怎么对男女之情上起心来,难道你……”说着转到她身后,一把抽走她手中的诗稿:“凤求凰,凤求凰,你是想求哪只凤凰呀?”

红荍被她问得粉面通红,捂着脸道:“亭主,你别取笑我了!”

两人正在说笑,忽听下人进来报,说外面有个人自称红荍的表兄,递了一个字条让交给她。

“表兄?”红荍正在纳闷,忽然想到可能是嵇康到了,便接过道,“多谢了,那正是我的表兄,烦劳你让他稍等片刻。”

待下人走后,红荍与曹璺一起展开字条,果是嵇康的笔迹,上面告诉曹璺他与一位好友已经到了洛阳,住在沛王府旁边的客栈中,宴席当日定会准时到达,让她不必挂心。曹璺看罢抿唇而笑,心中欢喜。

“亭主,你有没有什么话要稍给嵇公子?”

“你告诉他,我相信他,等着他。”曹璺脸上飞起红晕。

“好!”红荍脆生生地答应完,雀跃而出。来到门外,只见一位男子绿衣翩翩,长身玉立在阶前,正是上次在嵇府所见之人。她曾向岳山打听过,知道此人名叫向秀。红荍方才见嵇康提到与一好友同来,便希望是向秀,此时见果真是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连曹璺交代的话也忘了说,只立在门边扯着衣角,笑盈盈地盯着那人。

向秀等在门外,心里也是惶惶不安,既盼望见到红荍,又害怕见了之后更难忘怀。他正自纠结不已,却见一粉衣女子出得门来,窈窕清丽,活泼可人,一双美目俏生生地看着自己,眸中神韵犹似那人当年。他脑袋一懵,将眼前之人与脑海中的芊芊融为一体,喃喃唤道:“芊芊。”

“芊芊?”红荍心中一惊,怔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