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到了浓厚的血腥气,睁眼是没过脚踝的血河,空中落着雨,血水越浸越深,他靠着墙,长剑冰冷,血水里沉着完整或残缺的尸体,偶尔还会飘过一只眼珠。

他十分冷静的抬手,拿衣袖将剑刃上的血水擦净了。大概是杀了太多人,原本清灵的剑气如今搅着煞气,半清半浊,就像他如今的模样,非人非鬼。

远方有一座由尸体累积出来的高山,凡人苍白扭曲的身体被水泡的浮肿,有些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一群乌鸦落在旁边啃食。

血水便是从那处“高山”涌出来,经过各处街巷,将所有道路灌满,尸山如同心脏,长街就是涌动的血管,交错着布满全城。

他抬起剑刃,看着自己的眼睛。

一片赤红。

这里已经是一片死城,滋养着数十万没有人性的怪物,他现在可能也是其中一个。

低头,掌心躺了一粒莲子,金光闪闪,透着不屈的微光。不远处黑雾低沉,无数黑影藏在暗处,时不时传来撕扯血肉的声音。

如同修罗地狱。

他提剑走进雾气里。

他杀了很多人,每一日映在眼中的景致都是血红的,起初还会有些焦躁,后来不管杀了多少人,心中都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渐渐的,他忘了在这里呆了多久,只记得天一直阴着,他将莲子挂在脖子上,依稀记得外面有人在等他,借着这一点微光方才没让自己永远沉沦进黑暗里。

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的太久便容易记错日子,他在心底数数,每过十二个时辰便在腕上割上一刀,靠着这点痛楚计时,或者醒神。渐渐的,身上疤痕重重叠叠,他越来越记不起时日,只有数着身上的疤痕时,会猜测自己在这地狱里呆了可能有一年,或者两年。

直到他杀掉最后一人。

乌云破散,久违的阳光落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暖了。

他出了城,城外依旧聚了一些人,看他的目光如见恶鬼。

他挥剑将他们全杀了。

连同身后那座死城,一分为二,无数怨瘴落在他身上,他感到了久违的疼,深入骨髓的疼。

但他还是背着剑走了很远的路,他想去见一个人。

那条路真的很远很远,他走了许久。

最后停在一弯浅溪边,溪水对岸站了一个人,乌发如墨,白衣胜雪,眉眼微垂,抱着琴,袖中是缠绕的兰香,美好的像场旖旎的梦。

而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修士,无数人盯着他,目露鄙夷。

“魔物。”

“恶心。”

“该死。”

“残忍。”

“背道之人,当杀!”

“当杀!”

最后骂声连成一片,他在滔天的讨伐声中静静地笑了。

“我回来了。”他望向雪衣青年,却在低头时不经意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浑身血迹,脸色青白,一身魔障,如同厉鬼。

为首的人抬头,他眼中似封了万重冰雪,语气冷冽如刀。

“魔物。”他说,“你身缠三十万冤魂,该当偿命。”

“我杀的是怨鬼,不是人。”他看着那些神色不明的人,轻轻笑了,他觉得眼角十分酸涩,却落不下泪,他问,“裴绮,你不信我?”

他们结了契,他肩侧的同心纹正发着烫,而对岸的人面无表情。

“魔物的话,我自然不信。”裴绮的声音很冷,他抽出了腰侧的剑。

“好啊。”他心中闷痛,却大笑出声,笑得像个疯子,他伸手,张开怀抱,“来,杀我,裴容瑾你来杀我啊!不杀不是人!”

石破天惊的一剑。

这是裴绮改修剑道后第一次见血。

他胸口一痛,裴绮侧脸溅上他的血,似雪地里绽开的梅花,他眼里空无一物,然后不带半分感情的拧动剑柄,轻声说道:“我已入无情道。”

他一震,然后听见裴绮清润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多谢,杀了你,我道心可成。”

他心如刀绞,吐出一口血。

“那座城里有什么,你都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裴绮回他,十分干脆。

“你们是,故意的?”他有些喘不上气,死死盯着裴绮的眼睛,而眼前人波澜不惊,淡然应下,“是,我故意的。”

邪气蚀骨更深一层,他看着面前陌生的青年,心头忽然空了。

“你想入道是吗?”他笑,笑得十分的猖狂,他抬手,却没有提剑,只是重重捏住眼前人的下巴,冷声道,“你休想!”

一把抓住白衣青年的腰,他们在无数惊呼声中坠入深潭。水声轰鸣,飞散的血色里他吻住裴绮冰冷的唇角,水太冷,眼前人的神色更冷,他将人推开,然后转身逃开,不曾回首。

昆仑已毁,先生已去,他二人反目,从那一刻,天下之大,他竟再无容身之处。

丹渊缓缓睁开眼睛,额头一层冷汗。

他又做梦了。

梦中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睁眼却静静的躺在房间里,身上裹的似粽子,脑袋边躺了只小黄鸟,翻着肚子打了个滚,一脚蹬到他脸上。

梦境同现实交错,他一时有些呆怔。

如此频繁的做梦,大概是他上次私自取了锁魂玉的后遗症,梦境里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但大部分的时候他会梦到从前。

数年前他刚醒的时候有人劝他要洒脱。从前种种,不过过眼云烟,好不容易活过来,若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堆在心上,只是平白添了爱憎,只怕是又恨又累。

况且他如今身体脆弱,不易劳神,好好活着,岁岁平安该有多好?

但他不愿意……他终究是意难平。

在床上又躺了片刻,直到半开的窗户落进了阳光,他才拥着被子坐起来。身上还是疼,裴绮上次对他用回春术只用了一半,治了内伤,外伤全丢在那里,然后天天盯着让他喝药。

丹渊如今是身上疼,嘴里苦,心里累,尤其是见到裴绮的时候,他以前从未发现这厮如此气人,如今只要裴绮一来他定要被气的多吐上几升血。

偏偏又出不去大门,只能在屋子里躺着,那裴公鸡还十分吝啬,连个话本子都不肯给他消遣。

好在阿媛还留着,他如今每天打发时间全靠逗鸟,看着小凤凰在桌子上绕圈圈,心情才会好点。然而他满意了,阿媛却瘦了一圈,哭哭啼啼控诉他几回后就团成一坨不动了。

不过说来奇怪,上次裴绮说青崖那位神君要见他,但也只是提了提,他都在屋子里呆了半个月了,还不见裴绮出发。

从床上爬起来,丹渊打开柜子换了身衣服,拖着鞋子走到门口,手一伸,一股弹力将他推开。

他嘴角一抽,上次被裴绮带回来后,就被软禁在这里,除了裴绮和小凤凰他谁也见不到,实在是……气死他了。

百般无聊,他打量了一下房间,踩着凳子将床上纱帐取下来,撕成一条条,再拧成一股绳子。然后他回到床侧,将自己的鞋子摆好,被子做成有人睡的模样,便赤着脚爬到房梁上,鬼鬼祟祟的躲着了。

青崖的手令又下来一封。

裴绮看也不看,直接丢到一边。

裴四九在一侧,十分困惑的把手令打开,就见神君手书,让裴绮带着丹渊和凤凰回青崖。

“衍天君,为何不带丹渊殿下他们回去?”裴四九忍不住问道。

“不想去。”裴绮眼睛垂下来,瞧着没什么精神,“怎么?不想见我?”

“怎么会?”裴四九闻言一个激灵,挺直了腰背,十分拘谨,“您多年未归,此次能在城里呆这么久,四九很开心,只是怕青崖那边有什么急事,若是耽误了可不太好。”

“让他们等着,耽误就耽误了。”将手里的笔搁下,裴绮起身,裴四九连忙跟在他身后,然后就看见自家叔叔径直去了药炉,将炭火上煨着的罐子取下,倒进一个小壶里。

“又要去给丹渊殿下送药?”裴四九不解,“这种小事交给府中丫鬟做不就好了?何必您亲自经手?”

“自然是怕他跑了。”裴绮眼尾微弯,“你继续去处理公务,对了,裴府修缮的开支挂我账上。”

天降一笔横财,裴四九两眼一亮,十分愉悦的收了源自自家小叔的贿赂,喜滋滋的去算账去了。

走了两步,他又想起放在偏院的那个小刺头,这几日虞垣被困在后院已经发了好几回脾气,砸了不少东西,打又不能打,只能忍着,实在是憋屈。

云华宗灭门之事还是裴四九善后的,整个云华宗门主峰上只有四个活口,云华宗宗主,虞垣,叶游弦,以及他后来在清理尸体的时候从角落里扒出来的薛明决。

云华宗宗主毕竟是一宗宗主,还得留在自己宗门主持大局。另外三个就只能一股脑打包回来,眨眼又占了三个院子,搞的裴府房源十分紧缺。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停下脚步,试探性的问道,“衍天君,虞家那位小公子要不还是放了吧?难不成真让虞家家主来永明城接他?”

“继续扣着。”裴绮冷漠无情,“他若是闲着无聊,就给他备上笔墨,让他将青崖低境的典籍全部抄一遍,不抄就饿着,饿到他肯写为止。”

裴四九:“……”真要这么搞,就不怕和虞家结仇吗?

显然裴绮没在怕的。

他端着药碗走到偏院,站在门口将门推开,房门吱呀一声响,缓缓开了。他端着药碗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少了半扇轻纱的床榻,上面依稀像是躺了个人,凤凰倒是还在原地,腿一蹬一蹬,睡的深沉。

反手将大门关上,裴绮走到桌侧,将药碗放到桌面。

“殿下,起来喝药。”

床上一动不动,他直接走过去,

抬手将被子一掀,里头空荡荡的,与此同时,头顶有细微的风声,他抬头,丹渊站在房梁上,手中抛出一圈软绳套上他的脖颈,然后直接从房梁上跳下来,纱幔一紧,发出滋啦的摩擦声,勒住裴绮的脖子猛地将他吊了起来。

裴绮眉头一挑,半浮在空中,他望着地上灰头土脸却得意洋洋的丹渊正打算督促他喝药,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然后偏院大门被裴四九一掌推开,“衍天君,虞家家主到……”

最后一个词卡在喉咙里,裴四九看着挂在空中像条风干咸鱼的自家小叔,又看了眼十分卖力拉着绳子的丹渊。

六目相对,一时竟有些尴尬。

丹渊松开绳子,裴绮落地,裴四九默默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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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破脸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