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年初陛下重新上朝以来,位于咸安城郊外的这座潮生园,就渐渐变得访客稀疏起来。就连先前为了见首辅大人更方便,所以住到潮生园附近的那些大离重臣们,如今也纷纷搬回了紧邻皇宫的那条东临街上。

少数一些对首辅大人忠心耿耿的首辅门生,不愿意从潮生园附近搬走的,也被皇帝陛下或调或贬,被迫离开了春兴湖畔。

如此一来,便是潮生园负责杂务的那些下人们,也能察觉出问题了。

首辅大人头上的那片天,如今似乎已经是乌云密布了啊?

没了来往不绝的访客,潮生园内的这些下人们,也就越发清闲起来。这让大家感到十分的不适应。不过,身为潮生园主人的李砚山,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反倒是乐得清闲的样子。

这一日,按照大离朝会的规矩,本该是一场小朝会的日子,首辅大人是必须参加的。不过,早上起来,李砚山本来已经收拾好走上了那辆专属于他的云车,但不知为何,首辅大人想了想之后,却又没有动身,而是下了云车,重新回到院内,并未去参加那场小朝会。

就如那成婚已久的妇人,见到自家先生忽然新纳了一房年轻貌美的侍妾之后,在和自家先生赌气耍脾气一样。

骤然清闲下来的李砚山,似乎也有些不习惯,一个人穿过竹林,坐到湖畔那块大青石旁的躺椅上,摩挲着扶手,冲着面前宽阔的湖面发呆。半晌之后,李砚山忽然写了封玉简,然后唤过园里的下人,让下人投递出去。

在送出了这枚玉简之后,李砚山似乎终于安了心,竟是罕见的让下人搬过一张桌子来。弄来一壶酒,几碟正和时令的小菜,又在桌子上摆了一副十九道棋盘。首辅大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自己和自己在棋盘上对弈。

优哉游哉。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升起而后又开始西斜落下。黄昏时分,潮生园外来了个火急火燎赶过来的中年男人,似乎恨不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潮生园。

不过,在入园之前,中年男人还是先将气息平复下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打扮,在确认没有失礼的地方之后,这才大踏步入园。

谢希年。

昔日的通政院一品执事,如今的理藩院副院首,整个咸安城庙堂中枢,最年轻的副院首之一。

“敬之啊!来来来,坐!”

李砚山在看到这个曾在自己身边做了十年小吏的男人,难得热情的指了指身前那张早已给他准备好的椅子,示意谢希年坐下。谢希年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称不敢。但是在首辅大人要求下,谢希年终于还是坐了下来,做的笔直。

“敬之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匠气太多了些。”看着自己面前坐的笔直的谢希年,李砚山难得笑了起来,说道:“敬之你以后做官,官气、傲气都可以更多些,但唯有这一身匠气,最好还是能减则见。这些年,我被人称之为大离的裱糊匠,向来做事四平八稳,不肯涉险。你在我身边久了,难免也就学了去。稳这个字,没有不行,但太稳了,也不是好事。”

谢希年有些意外的看着自己这位门师,印象里似乎大人很少说这么多话。每次话多的时候,必有大事!

“学生记住了。”

谢希年起身便要再次作揖行礼,李砚山连忙摆手。

“今日只是我这个做门师的,想和你这个学生说说家常,不必如此。”

重新坐下的谢希年,心中更加疑惑。刚刚他接到李砚山召他的消息的时候,直接扔下了手头所有的公务,以最快速度赶到了这座潮生园,以为门师是有什么重要指示了。自年初他作为李党骨干被调离了通政院之后,他便被迫离开了潮生园这边。从通政院的一品执事,到理藩院的副院首,看似是迈出的官场上的登天一步。但实际上,到了理藩院之后,谢希年的权柄,反倒是要比在通政院的时候更小了。

理藩院在离都十二院当中,本就排名靠后,是专门处理天下宗门考评报备,以及诸多宗门事务的地方。如今时局特殊,那些强大的门派越发不好管束,理藩院的权力也就越来越小。而且谢希年被皇帝陛下一纸调令,明升暗降到了理藩院之后。那位理藩院的院首大人,也没有给他指定太明确的责任,让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清流闲官!

若是首辅大人如日中天的时候,谁敢如此对李党的门人?而且还是谢希年这种最重要的骨干?

“相比那些离都官场上的老油子,敬之你在官场上打磨的时间,到底还是短了点。身居高位的时间,那就更短了。”李砚山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那敬之你想没想过,在咸安城做官,如何才能做得最稳?”

如何才能做得最稳?

谢希年细细思量起这个问题来,在他看来,门师李砚山所问的这个问题,其实很有嚼头。若问如何做得稳?谢希年可以轻易给出很多个答案。但若是问如何做的最稳?加上一个最字之后,那可就截然不同了。

谢希年思量片刻后,轻声道:“若是要最稳的话,学生以为,重点应该在于‘简在帝心’四字。”

简在帝心。

这四个字,很多离都官员或许都能脱口而出,但真正能做好的,其实寥寥无几。

“简在帝心,说到底,就是要让陛下满意。”李砚山感慨道:“我做了三十多年的首辅,在大离历代首辅当中,算不上长,但也不算最短的。在我看来,如今朝中真正能做好这四个字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似贪实廉的庆王爷,瞧着做事并不聪明的余福,在潇湘镇守多年的毅王离祚,最多再加上一个没人见过真人的影首。其他人,在这件事上都不算做的最好。”

“如今辅臣制度,是从八千年前开始奠定的。这套制度的根本,就在于陛下才是大离的最高决策者。当年这套制度实行以前,多是修为越高者,所居官位品秩越高。八千年前的朝堂重臣,身后基本都有返虚期修者存在。那时的朝臣们,也就相当于是诸位返虚行走官场的代言人。从当时那个时代来说,这没什么问题。毕竟当时修真界和蛮荒的战事还比较频繁,需要经常让这些返虚高手出手。但后来,随着两座天下大体上战事越来越少,这种制度就只能对皇帝陛下的权威,形成掣肘。”

“所以后来,大离官场逐渐改制,改由我们这些修为低弱,又家世出身一般的修者出仕。我们这些人,家世背景一般,自身修为更差。所以啊,后来的大离官员们,就只能成了皇帝陛下的应声虫,继而形成了今天庙堂的格局。”

“对于这种改变,我觉得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但总的来说,还是好的方面居多。没办法,大离能够万年长存,真正的立国之本,既不是我们这些看似身居高位的朝臣,也不是那些在前线拼杀赴死的战部。真正的国本,还是在于陛下自身的伟力!在于历代大离皇帝陛下执掌的那尊玉皇!”

“如此啊!如果朝臣们从陛下手里争来的权力过多,就势必会出现分裂的倾向,这不行。所以,我们既要保证我们所形成的掣肘,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陛下所做的决策,让陛下不至于成为所谓的昏君。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保证陛下的权威。在大离,乃至整个修真界,陛下的声音,必须是最大的!”

“所以啊!要想官做的稳,最妥当的法子,就是得到陛下的信任,这一点,至关重要!”

李砚山说到这里,忽然从那把躺椅上站起身来,踱步走向面前的春兴湖。

“不过,在做到这四个字的同时,我们还得做到一个诚字!这个诚字,不光是对于陛下,更是对于整个大离!若是陛下有了错误,我们就算放弃这四个字,也要和陛下去争上一争!在保证陛下权威的同时,更要让陛下做出最正确的决断!为此,我们就算舍了多年经营的官位品秩,甚至舍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所谓的诚臣了!”

李砚山一鼓作气说完这么多之后,似乎终于一吐胸中积郁,又似乎是作为一个老师,在向自己的学生传授为官之道。

然后,李砚山抛给谢希年一块玉简。

“这枚玉简里面的东西,你回去以后,好好整理一下。下次大朝会,呈上去。”

谢希年一头雾水的接过玉简,没明白门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等他看到玉简里面的内容之后,瞬间大惊失色,连忙跪倒在地上!

玉简里记载了李砚山自己给自己评定了十余条罪状。

若按这枚玉简里的罪状,李砚山便是如今整个天下最大的奸臣,死一万次都无法偿还他的罪孽!

“老师!不能啊!不能啊!”

李砚山看着身前不断磕头的谢希年,微微皱眉,沉声道:“敬之,不要让老夫失望!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之一,更是我最看好的朝堂栋梁。用老夫这条命,换你摆脱我李党门人的身份,得到陛下的垂青,值得!”

“可是老师……”谢希年眼神中满是惶恐,颤声道:“学生……”

“滚出去!”

还没等谢希年说完,李砚山忽然勃然大怒,拎起桌上的棋盒,一下子砸到谢希年的头上,那些最名贵的棋子纷纷坠落在地,让谢希年更加不知所措。

许久之后,在李砚山的嘱咐下,谢希年终于还是离开了潮生园,一路哭着走了出去。

潮生园里,再次恢复了平静。

等到谢希年彻底离开之后,李砚山轻轻蹲下身,将散落在地的那些黑白棋子,一个个再次重新捡起来,重新返回到棋盒里。

整个过程,首辅大人做的一丝不苟,就像是这些年他勤勤恳恳的打理整个朝堂的朝政一样。

夕阳西下。

李砚山再次坐回到那张藤椅上,看着面前波光如镜的春兴湖,静默无声。

不知何时,有位妇人款款走来,搬了把椅子,坐在李砚山身边。妇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坐着。

然后,妇人忽然听到,自己这个心坚如铁、权倾天下三十年的丈夫,竟然轻轻啜泣了起来。

妇人轻轻拉过丈夫的手,然后轻轻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从始至终,妇人什么都没说。

李砚山轻轻转过头,看向妇人。

“这百年来,我自认无愧陛下,无愧朝局,无愧大离。但对于你,我真的是很对不起啊。”

“我一生不信轮回,唯有对你,我希望来生还能再见到你。”

李砚山一边说着,一边啜泣着将一枚簪子,缓缓插到妇人头上。

“今年年祭的时候,特意给你买的。一直很想送给你,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妇人忽然笑容灿烂道:“这辈子,你很少送我东西。下辈子,你得补上。”

李砚山轻轻点头,然后在妇人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

东临街,庆王府。

“让我想想,李砚山到底给自己都拟了什么罪名?”

在咸安城向来以老谋深算闻名的庆王爷,看着面前脸色难看至极的次辅余福,感慨道:“亲手推动云莽天灾,此其罪一也!”

“三十年来,欺君误国,把持朝政,阻塞天听,此其罪二也。”

“身为首辅,贪渎受贿,此其罪三也。”

庆王爷扳着手指头想了好久,终于是没能再说出一个四来,只好无奈的摇了摇头。

“李砚山这一生,行得正走的直,想给他定罪,就算是我都觉得难啊!下次大朝会之后,我们的这位谢副院首,估计就要成为整个离都传颂的骨鲠清流第一人,同时这辈子都摘不掉欺师叛门的帽子啦!”

余福目光深沉,一言不发。

……

乾安三十六年,八月初的第一场大朝会上。

原本被视作李党最核心骨干的理藩院副院首谢希年,忽然当廷上奏,弹劾首辅李砚山欺君误国、阻代天听,阴谋推动云莽天灾!

皇帝勃然大怒。

大离首辅李砚山,当场被下诏狱。

三日之后,朝廷公开李砚山十大罪状,诛九族!李砚山于咸安城内,当街炮决。

……

这一日,在距离咸安城数界之外的云莽,有个加入天玄宗战部不久的李姓年轻人,刚刚随战部打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打扫战场。忽然,年轻人胸口佩戴的玉饰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名叫李崖的男人,瞬间嚎啕大哭,然后朝咸安城的方向跪下,不断的磕头。

在年轻男人心中,某个名为仇恨的种子,在这一日,终于发芽。

……

这一日,咸安城街头,万人空巷。

无数人前去围观首辅大人的行刑现场。在朝廷公布了李砚山的十大罪状之后,这位昔日最被离都百姓尊重的首辅大人,仿佛成了天底下最恶毒的恶棍,百死难赎。

面对周围群情激愤的百姓,还有面前黑洞洞的晶炮炮口,临死之前,李砚山轻声呢喃。

“李砚山,终无愧于陛下,无愧于大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