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话音未出之时,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一霎之间似雷电划破万里苍穹一般穿透屋内昏黄的光影,而食指直抵黑衣人的眉心。而后他却只是轻轻一点,几点血色便已滴落下来。

一击既中,沈砚卿飞速地拂袖收手退避,而那黑衣人此刻不仅仅是眉心,连同先前所有被银针击中过的穴位都齐齐地迸裂出血色的裂口来,诡异得犹甚于七窍流血。

黑衣人吃痛之下身形略一踉跄几乎跪地,嘶哑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不少惊讶之意:“拂穴之术……难怪你了无畏惧。”

“可我也不曾想到,风城的剑术套路会出现在这里。”

“留我缠斗至此便是为了这个?”

“看来阁下还不算太蠢。”

“哼……”

言语往来之间黑衣人暗暗蓄力,手中尚未吃痛脱开的长剑已又一次转身向着陆秋庭刺了过去,全然不顾沈砚卿扬手之间如雨一般飞刺而来的银针。

看来这是想要玉石俱焚了。

一念生出,沈砚卿的衣袖凛然一扬。

这一次,是一道极浅的黛青色如一线月光滟滟处于墨蓝沧海,倏忽间华光破开夜色鸿蒙,而后纷繁的辉光与殷红蓦然绽放如血色昙花,却又转瞬凋零。

血色弥散之间,银针密密麻麻地刺入黑衣人的后背,而近乎透明的淡青色锋芒已然贯穿了他的心口。出乎沈砚卿所料的是,此时同样有一支黑色的箭矢穿透了他的咽喉。

如此前后夹击之下,黑衣人断然已无生机,在沈砚卿抽出袖剑的一瞬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袖剑的剑锋在昏黄的烛火之下流过一道熟稔的浅碧水光,却是刺得陆秋庭的双眼微微一痛。

然而陆秋庭的目光仍旧是固执地落在了“繁声”的剑刃之上,素来淡如霜雪的神色也不免裂开了积蓄已久的震惊与恍惚。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

“你……”他方才叩下机关的手缓缓松开,许久,才有几分生涩地动了动双唇,却终究似是无言以对般地沉默了下来。

门外已陷入了莫名的混战之中,无暇顾及屋内。

“是我。”沈砚卿微微垂眸,了无快意地轻轻牵了牵唇角,将声音放轻了些,言语之间早已没有了方才的大局在握的从容与散漫。

“来杀当年的背叛者?愿意奉陪。”陆秋庭的神色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惊涛骇浪与风云变幻,顷刻之间便已重新凝成了一片平静,甚至还带上了些许意蕴不明的笑意,“你还活着,这样倒也很好。”

“为何如此断定呢……秋庭?”沈砚卿听得此言却是愣怔了片刻,苦笑着说道,“若我真有杀意,今夜大可在枕山楼作壁上观。”

“那时若非夏至阻拦,想来我也不会在这里等着你动手。”陆秋庭淡淡地移开了目光看向门外,“于死亡而言,九年前抑或是九年后原本并无分别。”

“但我改变主意了。”沈砚卿难得颇为固执地举步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在这一瞬漫不经心地摊了摊手笑了起来,“反正一个‘因利为之’的风城叛徒和一个‘别有打算’的意园叛徒,谁也没有指责对方的权力。不是么?”

陆秋庭却似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般心大,倒还真是你当年的作风。”

“哪里是什么‘心大’?只不过岁月向来如此。”沈砚卿反倒是有几分促狭地笑着,“过得久了见得多了,与故人相关的记忆也便只剩下了万般的好——何况那时原本也只不过是我一人的意难平。”

“我倒是情愿你如当年一般憎恶,还我以诘问斥责或是利刃穿心——终不会比如今这般更觉负罪。”陆秋庭索性再次将目光移至黑衣人的尸首之上,一面说着一面举步上前。略微躬下身来一把扯开了尸体蒙面的黑布。

沈砚卿并不识得此人的面容,但尸体面部残留着的似惊惧又似恍然的神色,配上那青白的死人面色,隐隐地令他感到了些许不安。

尽管心下生疑,沈砚卿到底不愿与风城无关的故人再有什么更多的牵扯,便也不做表现,心下愀然地接过了他方才的话:“逝者已矣,而生者总不该一生困于这阴霾之下,哪怕是当做代他们活下去,也总归得有几分快意。”

“话虽如此……你我可曾当真有哪怕一日地快意过?”陆秋庭重又站起身来,颇有些警惕之意地远远看向门外,话语声却多少显得渺远了些,“天地无垠,而无处不为世情之牢笼。”

“秋庭,”沈砚卿的语调倒是如昔日一般了无隔阂,恍惚间竟还似在意园吟诗论辩时的模样,“岂不知人之于世本就如朝菌蟪蛄,凡此种种终需释怀。不放过你的从来不是我或他人,无非是你自己罢了。”

“你倒是看得淡。”陆秋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道,“——看来你的同伴到了。”

沈砚卿微微挑了挑眉,目光落到门外之时,正看见了枕山楼的下属在院中分两侧列开,而风茗正趋步走入屋中。

“先生,好在这里无事。”见得沈砚卿似是应付得绰绰有余,风茗的神色之中自是不掩放松之意,她见得着两人皆在此处,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稍稍顿了顿,向着一旁的陆秋庭微微欠身行礼道,“陆寺卿,幸会。”

陆秋庭便也笑了笑,回礼道:“看来要多谢风姑娘今晚予以解围了。”

“陆寺卿不必如此。”风茗道,“还要多谢苏少卿指点,我方才得以出其不意地将他们击溃。”

“苏少卿行事素来缜密。”沈砚卿亦是微微笑着打断了二人的客套之语,指了指地上黑衣人的尸首,“风茗,你可曾见过此人?”

风茗走上前去,只一眼便认出了尸体的身份,惊讶道;“是……一个此前在秦风馆见过的人。”说罢,又细细地查探了一番尸体的死因与身上的伤痕。

她这番话说得简略,自然也省去了秦风馆那夜的晚宴之上,自己正是受到了此人的一番调笑,百般羞赧尴尬之下,便因此未及留意到那酒水之中的异常。

“竟是秦风馆的余孽么?可他那时究竟是如何带人逃出来的?”沈砚卿似有几分意外地喃喃了一句,继而也碍于此刻形势不便多言,只是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想来是南城……与洛都权贵勾结?”

“风城向来避讳插手他国内政,此次出手想来也并非骤然有此行动。”陆秋庭听得两人的这番话,不觉忧心道。

眼下有枕山楼众人在场,沈砚卿也不便在言语间道出他两人熟识,只是如常地从容道:“……陆寺卿是想说,蓄谋已久?”

“或许。”风茗思及先前玉衡与苏敬则的一番话,心下一沉,略去了玉衡的相关之事道,“另外,此前与苏少卿照面时,后院之中似乎曾发生过一些冲突。他猜测今晚潜入廷尉寺的只怕不只是这些人。”

陆秋庭眉头紧锁:“不止一方……岂非更加棘手?风姑娘方才来时可曾再遇见?”

“这正是奇怪之处——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廷尉寺,而洛河浮尸并未被毁。”

“有些不同寻常。”陆秋庭听罢,一时沉吟不语。

“这至少可以证明,今晚另有希望浮尸秘密大白于世的人来到了此处。”沈砚卿却是笑道,“说不定,正是在浮尸之后推波助澜的人。”

“同样也可以证明,南城属于有意毁尸灭迹的那一方。”说到此处,风茗亦是向着沈砚卿眨了眨眼,颇有些许得意之色,“看来今夜此行到底还是有所收获。”

“风姑娘既然提到了洛河浮尸,那么想必也对它有所调查了。”陆秋庭沉默了半晌,忽而开口道。

风茗心知陆秋庭此言目的,既然廷尉寺原本便留了人调查这浮尸,她自然也无从隐瞒,索性直白地答道:“是绣衣使中的天机。他死前吞下了信物,由此留下了线索。”

沈砚卿与陆秋庭不觉齐齐意外道:“天机?”

“不错。”余下的推论她自然不便道出,便简短地应了一句。

“如此看来,果然不是长秋宫。”沈砚卿半是戏谑地笑道,“否则她便是自掘坟墓。”

而风茗至此心中已大致明白过来,今夜的廷尉寺中除却南城和他们勾结的洛都权贵试图毁去尸体谋害枕山楼之人,另有浮尸案的始作俑者阻止他们的行动,而长秋宫亦是不甘被蒙蔽,派出玉衡前来调查。

而除此以外,今夜风城南北两方再次交手,惊蛰霜降这两位看起来也多半是认出了彼此。

当真是……风云际会。

这边风茗刚刚思索既定,一旁的沈砚卿与陆秋庭亦是低声交换了一番看法。末了,沈砚卿又开口问道:“今晚之事既是与风城的叛逆脱不开干系,枕山楼也自当略尽绵薄之力。陆寺卿若有需要,我也可留下些人手保障此处的安全。”

“听闻风城素来对干涉政事的族人处置严厉,倘若枕山楼也有此意,倒也不妨留意一番廷尉寺近来的异状。”

“如此甚好。我这便留下些人手,今晚叨扰良久,我与九小姐也该告辞了。”沈砚卿说着便似笑非笑地瞥了风茗一眼。

风茗会意,当先辞行道:“陆寺卿,日后有缘再会。”

“慢走。”

陆秋庭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得风茗欠身作别走出了旧书房后,沈砚卿这才施施然地举步离开。

而在沈砚卿经由身畔之时,陆秋庭分明听见了他含笑的低语:“这里还是当年的模样,无论如何,九年来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