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堉全部一口应了,他还琢磨着去请那些大儒来。他在怀庆时,就好结交名流文士,现在这些昔年的人脉全都派上了用。

宫里的朱翊钧听说宫外有这一番动静,不免也关心了起来。不过朱载堉近日为了筹建义学馆的事太忙,根本没空觐见,所以问的是朱常溆。

“这么多的银钱,你皇叔父可有说过交由谁去负责?”朱翊钧皱眉,“虽然皇叔本身算术就好,可还有许多旁的事等着去做,他一人哪里忙得过来?”

朱常溆轻笑,“这些事啊,父皇就别惦记了,皇叔父应当自有人选。”实际上他早就和朱载堉私下举荐了自己的亲弟弟。朱常治能算是朱载堉的学生,又有皇子的头衔,由他出面也能镇得住一些宵小之辈。

“你说……”朱翊钧想到了已经除籍的女儿,“徐家也有个儿子,也差不多是年纪该参加科举了吧?你说你皇姐……大姐姐会不会也存了心思让他入学?”

若是有这个念头,自己这个做父亲少不得舍了脸皮,去求一求皇叔。钱,私帑是没有,不过天子的脸面总比钱还值钱……吧?

“父皇不必担忧,儿臣听说大姐姐已经说动了永年伯府,永年伯府让出了一块地用来建造义学馆。”朱常溆望着父亲,“永年伯府在大姐姐除籍后依旧不忘,父皇看着,是不是到时候寻个由头给人升一升?”

岁禄肯定是不给的,宗亲除籍说到底,还是削藩,为的便是那点岁禄。外戚领不了什么官职,唯有虚衔是不论的。

朱翊钧笑道:“这个还用得着你说。”他沉吟一番,“朕决定等明年孝端皇后祭日,下一道旨,让永年伯世袭三代,你以为如何?”

“可。”朱常溆点头。大明朝外戚的爵位很少有世袭的,到了如今的万历二十五年,也只一个武清伯,那还是占了已故的慈圣皇太后的光。

朱翊钧将手中批好的奏疏摆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可知皇叔打算请哪些大儒来?”

朱常溆扳着指头,“泰州学派,师承何心隐的李卓吾,说是要请来授心学。有韵文皇叔父说不打算请了,而今没有几个作诗文好的,通比不上七子。”

“李卓吾?李贽?”朱翊钧皱眉,“何心隐的学生?朕觉得此人不好。”

何心隐当年得罪了文忠公,被寻了由头下狱处死。李贽师从何心隐,比其师荒诞益甚,为世人所痛心,哀叹王公创心学不易,而今几个弟子都是不守礼法,猖狂地令人生厌。

朱翊钧对李贽的印象不好,并非因为何心隐之故,乃是李贽本身就太过放诞。四处讲学本为好事,可总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就不好了。李贽的名言,譬如说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千古一帝”,又称女子为帝的武后“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是圣后。这些都是与时下风气完全大相径庭。

朱翊钧是支持广开言路,但并不希望李贽这样的人也来掺一脚。

朱常溆心中微动,“父皇觉得他不好,可儿臣觉得他再好不过。”

“哦?”朱翊钧挑眉,很是不以为然,“说来听听?”

“父皇,”朱常溆上前一步,“父皇可曾想过提高商税?”他就不信父亲不心动。

朱翊钧愣住了,李贽和提高商税又有什么干系?八竿子打不着。难道李贽还赞成朝廷提高商税不成?

怎么可能?!

李贽六世祖本为泉州巨商,靠私船行海事牟利,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一个商人之后,再明白不过朝廷少收商税的好处了,难不成还会支持?!

这个想法太过天方夜谭。

朱常溆之所以这么说,却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李贽是万历三十年因时任首辅沈一贯的上疏而被下狱,而后自刎。无论是前世还是重生后,朱常溆都与他并无交集。

可在朱载堉透露出自己会招徕李贽入京授学后,朱常溆去细细打听了一番,还将李贽已经刊印的基本著作都看了。几番下来,对李贽就有了一个还算比较深入的了解。

朱常溆朝边上竖着耳朵偷听的马堂扫了眼,将目光重新放回朱翊钧的身上。“父皇可知,李贽曾说过,‘不言理财者,绝不能平治天下’。”

朱翊钧一愣,有些不确定地道:“李贽……支持重商?!”

好嘛,又是个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观点。

对朱翊钧而言,对现下的整个大明朝而言,重商的确是个正确之路,可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不易。李贽能想到,还敢说出来,这份胆量的确值得敬佩。

“不仅如此。”朱常溆笑道,“他还支持重武。”

朱翊钧眼前一亮,“其可为将才?”

朱常溆摇头,“非也。不过父皇,他所赞成的,都是我们现今最急需的,也是朝臣们最为反对的。父皇,我们需要李贽,非常需要。”他顿了顿,“李贽曾为官,不过之后就致仕了。想来官途并非他心中所欲。”

这样的人,钱财、爵位、官职,都是招徕不来的。

“不过势必会想要将自己毕生学说找个弟子悉数传授。”朱常溆狡黠一笑,“这难道不是眼下的绝佳机会吗?”

只要李贽在义学馆授学,每一个曾经在这里听他讲课的学子,都会在心中烙下一个痕迹。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眼下这一点点,完全不起眼的水滴终究能汇聚在一起,成为一片汪洋大海。

朱常溆有几分把握,自己需要的只是熬。等这些人步入官途后,才是真正改变大明朝结局的契机。

第126章

儿子的话, 朱翊钧并非不心动。只是照这个说法算下去, 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去义学馆的人大都是年方十五六岁, 等他们步入朝堂, 再一步步熬资历上来, 少说也要二十年。

朱翊钧想要的是现在就能看到成果,随着年岁渐大,耐心也越发少了起来。他的目光对上了面前的朱常溆,只看了一眼,就又收了回来。心里既有一种对儿子小小年纪就有这番心思手段的欣慰, 又有一种时不我待, 己身已老的感慨。

更有一种嫉妒,并不强烈, 却存在。朱翊钧自认,在朱常溆这个年纪的时候, 自己根本就不曾想过这么许多,彼时的自己还纠结于笙歌燕舞,哪个伶人的歌声更好听,如何逃脱母亲和张先生的管教,还有冯大伴的告小状。

朱常溆发现父亲看自己的目光变得非常复杂, 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无论是从前世,还是重生后, 两任父亲从未这样看过自己。他无法体会朱翊钧此时的心情,也揣摩不透圣意。

只得将头低得越发低,做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来。

朱翊钧缓和了一会儿, 目光变得温和了些,“你说的,倒也不错。不过时旷日久,容易产生太多变数。为今之计,是要着眼当下,想想有没有什么旁的法子,招徕人才效力。”

他心中一叹,现在才意识到,内廷外朝之中,有志之士太少,有才之人更是不多。且看一个历学,朝中唯有一个刑云路能站出来主持。旁的全是些闲散之人,诸如皇室的朱载堉、徐光启,还有西夷传教士利玛窦等人。

泱泱大明,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人才了?!朱翊钧不信,打心底不信。便是一百个,不,甚至一千个,乃至一万个人里,就不会有那么一个?能为己所用的?

朱常溆默然。纵他活了两辈子,于此事上头依旧束手无策。能想到的,都已经慢慢提出来,并着手去做了,可旁的……

朱常溆头一回生出和父亲一样的想法,他们都是凡人。纵有天子之名加身,亦不过凡夫俗子,逃不开生老病死。

父子俩正相对无言之际,一个小太监飞快地冲进启祥宫,在进殿的时候被门槛给绊住,一跤摔在朱常溆的后头,差点将他给撞了。

朱翊钧皱眉道:“出了什么事?!如此不知礼数!”说着就要叫人将这太监拉下去打,手刚抬起来,发现不对——这是翊坤宫的人。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