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算命。”

何辰淡淡说道。

“不算命?那看相也成!”

那邋遢得看不清年岁的男人倒是勤恳,很专一的想要把两个肉包子挣到手。

何辰托着腮帮悠悠道:“也不看相,我在想,阁下既然从事这一行当,称命盘数的书籍应该都看过吧?”

算命先生王二愣子神色一滞,心说这不废话么?但转念一想,人家没准是在试探自己道行深浅呢,便振振有词自报起了来路:“那是自然,我师从乡里著名的老先生、也就是我爷爷,人称王瞎子,打小就在各种易学相术里打滚,青囊地理之术也稍有涉猎,但最真的本事,乃是我家传的一本《风玄马牛记》里的高超术数,你若不信,可任意试我。”

何辰点点头,他想听的并不是这成套成片的自我吹擂,自始至终要确定的就只有一样:“那,你自然识字咯?”

“你这说的哪里话,我当然识字!”王二愣子作大惊小怪状。

“那好,你跟我来。”

何辰抛下一片金叶子给茶掌柜,便是结了两个人的帐,然后兀自出了门坊朝街头东边走去。

王二愣子赶忙扶着自己那条算命幌子追出去,紧跟着脚步,待进了客栈,满肚子心思便愈加活络殷切起来。

就在今年上半年,住客栈还属于最平淡寻常的消费,出门在外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但随着某日黑云压顶天降杀人锐器以后,整个齐云国不仅一夜间活人人口骤降近一成,境内所有的庄稼也都尽数毁得干净。

国库的存粮被朝廷有所保留地把持着,赈灾的事儿到两个月前就已告捷,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便因此,进入了日日惶恐冰锥要命、还要时刻被饥荒疑云笼罩的双重苦难当中。

“那些个习武的侠客们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可我听着一点不实在,有人的地方就得过日子才是真的。”

王二愣子跟在何辰后头上楼,舌头舔过牙缝的时候,惊喜地感知出了上一顿留下的残渣,费力地往外刮着,一边满嘴含混地恭维道:“我看到了今天,齐云国除了国都以外,也就剩咱汉阳城还有这么规整的条件了。”

“除了吃的要啥有啥,不过享受得起也不是谁都行的。我清楚得很,这家客栈的住房,前天对外开价起码五个干饼才能住一天的下等房,你住的这是天字级的上等房啊,一天少说得二十个干饼吧?”

何辰不禁生出一种错愕感:“谁没事带那么多饼在身上?”

肚饿使人发疯的病态岁月里,食物于普通民众的意义,俨然已经彻底取代了货币的地位。

“那您给的房资是什么?总不能是燕窝鱼翅吧?”王二愣子惊讶道。

何辰推开自己客房的门,转过身说道:“我给了客栈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我的事情办了,手心里能实实在在捧上两个喂得进嘴里的肉包子。”

王二愣子惊觉有理,连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那我该干些啥呢?“

……

何辰让客栈小厮送来笔墨和纸,放上桌案,对王二愣子说道:“我从北方偏远地方来,认不得你们国家的文字,需要你给我翻译翻译。”

说罢,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图案,手法生疏。

从鹿丈原往滁州城赶路的途中,每天夜里温家姐妹都会跟林殊秘密交谈,但兴许是防备着修炼者神识窃听的手段,她们和林殊的所有交流都是在纸上靠写字完成,却不知境界够高的修炼者不止能凭神识偷听,还能借此偷窥,他们写的东西,都被何辰一字不落看在眼底。

只不过,幻境内的世界是万年前的九州大陆烙印复刻而成,语言与今朝倒是差异不大,文字却在万载光阴的交错里有着极大出入。

简单的说,在这里何辰基本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

好在修炼者的记忆能力都不差,虽然那些字他一个也不识得,却可以完整无误地记下来。

在滁州城的时候,没来得及找人翻译,正巧眼下追踪温半雄断了头绪,即使不确定能从那几夜三人暗里商议的内容里得到什么,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万一有惊喜呢?

“这个字念北,北方的北。”王二愣子显然真是读过书的,指着那不太漂亮的字迹说道。

“好,你再看这个字认什么。”何辰提笔又在纸上画出个歪歪斜斜的符号。

“秦。”

“这个呢?”

“堂。”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何辰向客栈厨房换了两个肉包子,将王二愣子打发走了,接着回房,用自己熟知的汉字,把那些不认识的字眼标注好,便再度出门上街。

这次,他去了离得较远的汉阳城西面杂市。

何辰自然不可能让王二愣子一人翻译完温家姐妹和林殊谈话的所有内容,有意留了心思,将那些字的顺序打乱,只在王二愣子那里问了大约五分之一的部分。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从城里不近的地方陆续找来几人带回客栈,还特意把前人翻译过的字眼让后来者再译以便确认真伪,终于把那几段内容完完整整破译完成。

房间里,何辰单独拿出张纸来,依照脑海中的记忆用汉字将信息排回原本的顺序,结果,得到的不单单是惊喜那么简单,简直爆炸。

望着纸上一行行一列列的细密小字,何辰剑眉横凝,眼眸虚得几乎要闭上。

正当此时,天际忽然有狂雷炸响,汹涌彪悍,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相伴随着传入何辰房间的声响,还有外面民众熙攘的喧闹杂乱。

推开窗,便只见头顶的乌云里雷光隐隐,时而愠怒时而暴烈,天威无比摄人心魄。

而窗外的大街上,人们不敢在街道间逗留,仓惶惊惧地往各处狂奔,过程中踩踏事故时有发生,这一踩,怕是没有哪个好运气的还有命可活。

五分钟不到,容纳着几百万人的城市便悄然掩没了声息,皆数躲进了房里,效率之高令观看的人不人咋舌。

就好像盛夏天避雨的场景,只是街上几十个被乱脚踩死的倒霉蛋未寒的尸身,以及被人撞倒的牌坊、掀翻的桌椅板凳和小摊,都在无声的昭示着,接下来的天气要比暴雨严重太多。

何辰默默抬头,视线放回乌蒙的天空,很明显,那招致世人万般怨恨的云端,又要作孽了。

“客官。”

客栈的小厮在外敲门,小声提醒道:“冰灾要来了,屋顶镶着云纹钢,就在放床的那一块儿,您当心些躲着。”

“好。”

何辰出声答应,随即到床边坐下,便听见小厮又慢跑到隔壁客房,去挨门挨户劝告。

……

天至暮时,空气里温度越来越低,无人的寂寞长街里,渐有疾风起。

风声透过何辰忘关的窗户透进房间里,暴躁乱舞,打翻了茶盏,又搅得蚊帐猎猎卷腾。

窗门使劲的拍打着,发出的杂音让人烦不胜烦,很快,正角儿来了。

又是那种锐利穿过空气的咻咻动静,落地时几乎洞穿了所有被触碰上的事物,于是整座城顿时热闹横生,喧嚣非常。

客栈房顶镶嵌的云纹钢竟然真的顶用,挡住了一条又一条的冰矛,铿铿锵锵震得整座屋子都在抖动。

但云纹钢想来也并非廉价之物,不可能铺满房顶护住整个客栈。

欻!

一支冰矛还是刺穿了瓦片出现在何辰眼前,只是刹那间,它又戳穿木质的地板,杀进了下一层。

“莫非后歃血千重矛的后一万支,就以这般方式放水?”

何辰免不了对寒帝营造出幻境的用意又生出很多疑问,毕竟看起来,幻境里的冰矛马马虎虎,实在不怎么能对他造成威胁。

甚至如果何辰够怂够猥琐,完全可以在这家客栈里待着,等到一万条冰矛落尽,那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过关了?

再或者,弄块云纹钢放在紫府,遇上天灾便把云纹钢往背上一扛,简直不要太爽。

“可行吗?”

何辰无聊地思考着这种想法靠不靠谱。

答案大概是否定的,寒帝毕竟不像仁慈的主儿,更不像能在挑选继承自己毕生修为的人选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涂蛋。

冥冥中,何辰总觉得自己如果真用了取巧的方法,那恐怕这辈子都别想从幻境中抽身。

大人物面前耍的小聪明,往往最终都会成为害得自身万劫不复深陷泥潭的愚蠢。

一夜苦风骤然停息,冰矛也暂歇了毁灭生灵的脚步,何辰睁开眼,除了被钢板护住的身下这张床,屋里已经烂得没眼看。

“我靠!牛比啊!”

抬起眸子看了看满是空洞的屋顶,又看了看根本无处下脚的地板,何辰颇无奈的叹道,抛开这两个词,他实在无法更直观且更简洁有力地表达出心中一瞬间五花八门的情感。

“客官,从这里下来。”

事实证明能于这般乱世中屹立而不倒的客栈,绝对有其独到之处,譬如服务就很贴心。小厮从楼下伸出脑袋,然后抱着梯子直接架到了何辰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