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兰陵王回到了马车中。

张绮正趴卧在塌上,她手撑着下巴,昂头眺望着对面的星空,那小巧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见车帘掀开,她慢慢转头,月色中,灯火中,她的双眸明澈如水,清得可以看到他自己的面容。

总是这样,不见她还罢了,一旦见她,他的心便满满的了。

四目相对,他朝她伸出了手。

张绮一翻而起,欢喜地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兰陵王纵身上了马车。一把把她搂在怀中,将身倚在车壁上,兰陵王道:“这几日春光好,阿绮,明儿我带你去玩玩罢。”

张绮娇软地“恩”了一声,双手玩着他的襟领,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看到你与郑氏阿瑜见面了。”

兰陵王低头看向她,表情严肃。

张绮却是嘻嘻而笑,“我跟你说啊,你们说了什么,我全都猜得出来,你信不信?”

这倒有意思。

兰陵王向后一仰,伸手抚着她的秀发,“那你猜吧。”

张绮屈起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慢慢说道:“刚刚见面,她必是流泪的。那泪水不但欲流不流着,她还一脸的脆弱和悲伤难受地看着你,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无比绝望的那种。”

……这泪流凶了,眼泪鼻涕糊成一把的,难看得很。只有这般欲流不流的才能动人。

兰陵王一怔。

张绮歪着头,眉目如画,美得发光的小脸上一脸严肃,她屈起第二指手指。接着说道:“然后,她会跟你说,她一直尊重你爱你,更能助你。如在内,她能与夫人们交流游治。在外,她的家族能帮你关注朝堂的变化,替你逢凶化吉。”

这个不难猜。她要突出她的优势,才能把自己击溃!

这一下,兰陵王睁大了眼。

张绮玩着自己的手指。月色下。却是冷冷一笑,幽幽叹道:“这高家的男人还真是惨啊,有个什么事,非得借由妻族来说话……也对,长恭若是无能也就罢了,万一长恭再立几场战功,惹来全民倾慕呢?这有个得力的岳家,可是连皇帝也做得哦。”

这话大逆不道!

兰陵王眉头大蹙。他紧盯着她,想要呵斥,最后却只是一声低叹。

张绮慢慢屈起第三指手指。娇软地说道:“剩下的无非是继续流泪,或者再告诉长恭。她很宽宏大量,愿意与你一起善待我。可惜我自私愚蠢,不但不知感恩,还恃宠而骄,置你的前途于不顾,容不下郡王你娶正妻!”郑氏已被她逼得只能使出这一手了……真要说起来,这些都是她玩剩下的!

在兰陵王瞪大的双眼中。张绮在他怀里翻了一个身,懒洋洋地抱着他的手臂,像只猫儿一样晃来晃去,嘴里则懒洋洋地说道:“这女人与女人之间,便如长恭沙场征战一般,阴谋阳谋通通得使出,一时屈于形势退后半步算得什么?先占了对方领地再说。得了势做了主人,谁生谁死还不是挥挥手而已?”

兰陵王蹙眉,正要辩解两句,张绮却在继续说道:“那日在酒楼中,郑夫人才骂了你半句,便能被郑瑜及时制止。郑夫人身为她的继母,都对她言听计从,可见郑瑜实是一个聪明有手段的女郎。这样一个聪明人,岂能甘心做自家夫君“宠妾灭妻”中的妻?”

俗语云:“聪明齐颈,要人提醒”,现在时机成熟,她终于可以说出这类直指人心的话了!

……

兰陵王显然真呆了!

他搂紧张绮,双眼无神地看着车顶,久久没有说话。

对郑瑜,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那个天真纯稚,被人欺负了也不还手,被人伤害了,还在他面前替那人求情的小姑娘身上。

……十年了,她长大了,样貌变了,人也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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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

站在池塘边,依然一袭黑衣的张绮照了又照。

……原来她穿上黑衣,还是能有一分威严的,张绮是尝到甜头了。

一身劲装的兰陵王,远远便看到了对着池塘水搔首弄姿的张绮。他扬了扬唇,大步走到她身后。

看着池塘中与自己并肩而站的兰陵王,张绮抿了抿唇,不高兴地娇嗔道:“长恭你没有着黑裳!”

还着黑裳?昨晚不够显眼么?

兰陵王苦笑了下,他伸手扯过张绮的手臂,把她拦腰一抱后,大步走向马车。

他们这一次,是趁着春和日丽,前往游园看桃花。

游园又叫铜雀苑,是曹操所建,他还在铜雀苑西侧的西城墙上修筑了三座高大的台榭,由南向北依次是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曹魏之时,那里是建安文人的重要活动场所。

马车来到游园时,游园中笑声一片,衣着华美的女郎,年轻俊秀的世家子,勇武健壮的鲜卑勋贵,举目皆是。春风三月,正是人间好时节。三月三的游水赏花节虽然过去了,可那些无所事事的权贵子弟,却还沉浸在那曲水流觞的余韵里。

见到张绮眨着眼,表情中不掩向往,却迟迟不下马车。兰陵王低低地说道:“无妨的,下来吧。”

张绮嗯了一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

她走下了马车。

先是一两个朝这方面看来,渐渐的,凡是看过来的人,都不曾回过头去。于是四周越来越寂静。

兰陵王瞟了那些人一眼,牵着张绮的手,缓步走向前方的桃树林。

直到两人的身影渐渐隐入桃林,才有一二人率先回过神来。

“吁——那便是张氏?”“真是个绝代佳人。”

“昨晚上的事听说过没有?她居然对陛下说。她自己想做兰陵王的妻。”

“这也是兰陵王太宠她了,一般的姬妾,谁敢有这种念头?”

“真是美……若是我,怕是无法不宠她。”

……正是无法不宠她。如此佳人,令得满林桃花都失了颜色。哪个丈夫能狠下心不宠她怜她?

一袭黑裳的张绮,流连在嫣红粉白的桃花梨花中,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寂静。

指着前方,兰陵王道:“那就是铜雀台了,当年的邺下文人。就喜欢在那里饮酒欢乐。”

张绮抬头看去。

这一看。她骇了一跳。她一直以为,所谓的铜雀台,不过是容得数百人聚一聚的土台。哪曾想道,这铜雀高达十丈,台上建了五层楼,离地约27丈。那楼顶置铜雀一只,高约一丈五,舒翼若飞。栩栩如生。而台下另一方向,滚滚奔流的漳河水经暗道穿铜雀台流入玄武池,那水面又宽又深。足以操练水军!

仰头望着台上楼阁里,望着那里面隐隐绰绰的人影。兰陵王眸光流醉,他俊美绝伦的脸上荡着笑,“阿绮,若有机会,愿在此处为你舞剑!”

愿在此处为你舞剑!

张绮瞬时回到了那个他喝醉了的晚上。那晚,他为她吹笛,她为他春舞,他们是多么的快乐。

当下,她嫣红着脸,轻轻地“嗯”了一声。伸手搂着他的腰,她把脸依恋地靠在他胸膛,软软地唤道:“长恭,阿绮真想这样过一辈子。”

兰陵王低沉地说道:“这有何难?”

张绮却是低低一笑,“这啊,这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兰陵王想要反驳,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只是一声低叹,伸臂搂紧了她。

就在两人拾阶而上时,楼阁中一阵骚动。当两人来到楼阁之下,阁门大开,十几个世家子弟,鲜卑勋贵迎面走来。

这般正面相遇,少年们陡然一惊,同时止了步。

在众人痴痴望向张绮时,众少年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不过是个狠毒愚妇,不过是个好色庸徒,哪值得诸位看傻了眼?”自建安以来,这地方文人荟萃,无形中,这里被有些人奉为文化圣地。

而张绮和兰陵王虽然一个人才出色,一个兼是皇室宗亲加出色的武将,可在儒士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在别的地方,或许无人理会他们,到了这里,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说话际,一个长袍大袖的世家子弟越众而出。这个世家子的身后,也跟着一群少年。而这些少年中,有一个俊秀明澈的郎君先是一惊,转眼瞪大了眼,再转眼,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这郎君的眼神引起了张绮的注意,她瞟了一眼,终于想了起来,他不是自己在周地宇文护的府里遇到过的那个五郎吗?

那世家子的讥讽一出,兰陵王脸色一沉,嗖地抽出了佩剑!

见到他拔剑,那世家子不退反进,他仰着头哈哈大笑道:“怎么?堵不起世间悠悠之口,便想取某头颅?来啊,杀了某啊!”

兰陵王冷笑一声,当真扬起剑!而这时,聒噪声四起,众士人齐刷刷走上几步,呈四面八方围上兰陵王。纷纷而起的喝骂叫嚷中,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怒目而视,颇有匹夫之怒,可流血五步的架式!

就在这时,张绮伸出手,她按在了他的剑鞘上。把兰陵王的剑缓缓按下后,张绮淡淡地瞟了那世家子一眼,温柔说道:“我伤的是自身,药的也是自身,何来狠毒一说?至于兰陵郡王,天下间敢说他是庸徒的,怕也只有阁下一人。”

她向兰陵王浅浅笑道:“有所谓夏虫不可语冰,长恭,我们走吧。”

便想越众而出。

那世家子一怒,喝道:“站住!”他盯着张绮,冷笑道:“你一小小姬妾,枉想为人正妻,还有理了?”

他这话一说,张绮还没有反应,那五郎已猛然抬头,脸上泪水横溢。他怜悯而痴慕地看着张绮,喃喃说道:“正妻算什么?早知道你是她,我便是舍了一切也要求娶……正妻算什么?”

他显然无法相信,自己心心念念,无时或忘的佳人,在自己心中,理应得到世间男人最好的一切的佳人,只为了一个正妻之位,竟受到他人如此嘲讽围攻!

张绮缓缓回头。

她的眸中有泪。

阳光下,那闪动着光华的泪水,令得众少年直是傻了。便是那出言不逊的世家子,那围着两人不放的文士们,也给呆了去。

张绮眨了眨眼,微微侧头,让从东边吹来的春风吹干眼中的湿意,在安静中,她轻柔地说道:“我爱他怜他,不可以么?我想与他在一起,一生一世,生同塌死共陵,不可以么?我不想做个玩物,不想年老色衰后,一块破席包着扔到了乱葬冈,不可以么?齐地的贵女,人人都可以独占自己的夫君,我不过出身低了些,怎地要爱他守他,就千夫所指了?”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张绮低下头。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滴,二滴,三滴泪水,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芒,然后溅落在地板上,消失于尘埃中。

没有人说话,一直到她慢慢转头,一直到兰陵王掏出手帕,帮她拭去泪水,牵着她走得远了,一众文士还是没有说话。

……

目送着张绮两人远去的背影,急急赶来相堵的秋公主等人,也止了步。

表情复杂地望着张绮消失的方向,好一会,一个贵女才低声说道:“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这些人,受人所托,特意赶来游园,想扳回一些局面。哪曾知道,不用她们开口,已有人替她们教训了那毒妇。可更没有想到的是,那毒妇只是几句反问,一滴眼泪,便令得她们自己,也心软了。

也许,这世间,一切都可辩,一切都可指责,唯有那真情流露时,发自肺腑的一滴泪,让人无法不动容。

也许,换了一个人,她没有张绮的倾城之色,也没有她着上黑裳后的那抹凛然,她不曾携带砒霜,不曾在皇帝在众权贵面前谈笑雍容风华绝代……她便是流露了这种真情,也不过小丑作怪。

可偏偏,说这话,流这泪的人,有着这般风华,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狠辣,所以她那泪水,那苦楚,越发地让人心碎!

不知不觉中,兰陵王握紧了张绮的手。

他握得太紧,直紧得她生痛。在张绮的闷哼中,他急急放开了她。

连忙低头,他拿起张绮的左手,看着昨日被金钗刺伤,今日只余一个伤口的小手,低哑地问道:“还很痛?”

“好些了。”张绮的声音有点俏皮,“我听大夫说过哦,这虎口是一穴位,伤得最深,也容易痊愈的。”

兰陵王不是要听这个。

他慢慢地抬起这手。

把它小心地放在唇边,他闭上双眼,低低的,沙哑地说道:“阿绮。”

“恩。”

“情非刻骨,便不可再说这种话。”别让他陷得太深,太深,他害怕……

张绮低下头,许久许久后,她侧过头,看着天边的流云,呢喃道:“只要郡王愿意,阿绮生也随君,死也随君。”她低低强调道:“只要郡王愿意!”

在兰陵王的沉默中,她嘴角噙起一朵笑容,灿烂地说道:“我们从这侧门上楼吧,我想站在第五层楼上看漳河水。”

却是打破了沉默。

兰陵王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步入楼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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