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就见乖乖站着的人身上还有一个活泼过头的魂魄在原地转圈,他收回视线,泰然自若道:“值夜班工资高,大旺他们轮流值夜时也拿高补贴,没给你特殊待遇。”

大旺在一旁没走,听到这话连忙点头:“是哩,夜班钱多。不过钱再多我还是宁愿上白班。”

“哎哟,夜班是真的睡不着,每回都觉得有东西在窗户外瞪我,我都不敢回头看。”

熊叔淡淡说道:“怕啥怕,讲究科学啊。”

“……”大旺憋了一会儿,说:“熊叔,就算讲科学也是白班好哇,咱们这环境很影响睡眠的,我经常睡不安稳第二天就没精神,次数多了身体就垮了,瞧,自从不上夜班后,我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熊叔哼了声,没反驳他的话。

大旺说着说着还来劲了,他摸着下巴操着一口方言:“不过小祁这心也忒大了啊,连续上了半个月夜班,气色比谁都好,我记得她刚来时那脸色哦,惨白惨白的咧。你看现在,脸都开始有血色了,你这夜班上得跟吃了大补药似的,奇葩,真的是奇葩!”

真一抿嘴,没有灵魂的笑了笑:“我睡觉最怕人吵吵了,值夜班好啊,特别安静,睡得特别香。”

大旺:!!!

“老妹儿,这个牛吹得哥哥福气,你赢了。”

说着,还比了个大拇指。

真一不跟他皮,将两张布票递过去:“一定要还啊。”

“知道,知道,看你那小气吧啦的样儿。”

大旺拿到票,美滋滋地回焚化间上班了,真一则将三个孩子和房子的事跟熊叔说了。

熊叔听完倒没反对,相反,真一越露出“人性化”的一面,他心里越放心。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透露你的消息。”

真一点点头,不放心地叮嘱道:“那您回家跟熊辉和熊小朵交代一声,免得说漏嘴了。”

熊炳云笑道:“成。”

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引导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免得走了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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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火葬场,真一熟门熟路回到交子巷的盛景玚家中。

院子里很安静,盛景玚已经出门了。

真一在屋里转了几圈,有些无聊。

想着盛景玚帮了她这么多回,帮她收尾又帮她保存身体,哪件事都没得挑,反倒是她自个儿,光占便宜一点不付出,实在有点狼心狗肺。

她蹙着眉,看着堂屋里西墙摆着的新柜子。

眼前一亮。

她可以给盛景玚收拾屋子啊。

说干就干,真一立马拎着水桶到院子里接水。

到了这时候,乡下和城里的差距就出来了。

在乡下,不是家家户户都打得起水井的,一口井少说得好几百块。

通常来说,整个村子也就一两口井,村里人只有吃喝才挑井水,洗衣服或是别的都到河边,池塘。

真一听着哗哗的水声,忍不住感慨,如果山里也像城里这样家家户户有自来水就好了,这样哥哥们就不用每天都去挑水了。

感慨完又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那么犯贱呢?

人家都不认你了,你还想他们做什么??

不许想,不许想。

真一手在水桶里浸了会儿,轻轻拍了拍脸颊,把自己拍清醒后,开始给盛景玚的房子做大扫除。

除了看得见的窗户门板,院子里的落叶……

连屋檐下的蜘蛛网她都清干净了。

盛景玚回来时就见真一举着长长的竹枝扫帚,吭哧吭哧擦房梁,边擦边哼着听不清词的曲调。

他没出声喊她,而是转身到院子里又端了一盆水进屋。

“你回来啦。”真一微微侧首,视线在他手中的搪瓷盆扫过,理直气壮地吩咐起人来:“我来弄堂屋,旁边两个卧室的横梁我都擦过了,你去擦床和衣柜吧。”

“我本来把柜子都擦过一遍了,结果抬头就看见这横梁上全是灰,不擦不行,盛景玚你这日子过得太邋遢了。”

盛景玚端着盆儿往屋里走,随口道:“是是是,我邋遢,谁让家里少了女主人呢。”

真一被这话噎得俏脸微红。

空气凝滞,两人顿时处于一微妙的沉默中。

但赧然这词就不会出现在真一身上,她定了定神,觉得自己被这句话哽得不还嘴的话,显得她没见过世面似的。

小嘴一撇,顶着一张桃花面不改霸道作风。

日常倒打一把:“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你不扎我两刀你就不开心吗?真是烦死人了。”

“呵,祈真一你的良心呢?”盛景玚冷笑。

真一边将长扫把扔到院子里,边嘟囔:“被你吃了呀。”

盛景玚:……

呀你个大头鬼呀!

两人边斗嘴边拾掇房子,又弄了一个多小时,整个院子焕然一新,连墙角那棵枣树都显得格外精神。

真一站在门口,双手叉腰:“总算不是狗窝了。”

瞧瞧,她多么心灵手巧啊,难怪盛景玚这家伙惦记她这么多年!

盛景玚抬眸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暗暗哂笑。

复而低头,得咧,狗窝就狗窝。

真一:“我今天发工资了,八十多块唷。”

盛景玚:“嗯,很厉害。”

真一蹙眉,态度这么平淡?

她敛起得意,走到盛景玚面前蹲下,半娇嗔半控诉道:“盛景玚,你好冷淡啊。”

“不然?”盛景玚将抹布搓干净,晾在院子右侧的竹竿上,嗓音柔和:“祈真一,你不能只享受我的好却一点都不思考咱们的未来,嫌我冷淡啊,那就给我一个能对你热情的名分。”

他说完这话后,真一迟迟没有作答,盛景玚也没催。

就这样,一个靠着竹竿站着,一个蹲着,四目相对。簌簌的风吹过,枣树叶子落下,飘散在两人周围。

真一率先躲开他炽热逼人的眼神:“……我不敢想,你别逼我。”

盛景玚清浅透亮的眸色里透出一点不可窥探的幽深。

一开始他确实没想逼她。

但时间一长,心仪的姑娘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有很多事情他不能不想,他想无所顾忌地亲近她,而不是遮遮掩掩,时刻担心她跑得没影。

“祈真一,我们来算一笔账。”

真一:???

“你消失七年,我也没有移情别恋,我算不算对你忠贞不渝?”

真一不明白他要跟自己算什么账,但这个问题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是,只能答道:“……算。”

“你非常有把握还阳,对不对?”

确实是。

“除了我以外,你有别的喜欢的男人,还阳后也打算跟他在一起?”

真一迅速摇头,觉得怪委屈的。

盛景玚怎么能这样说她呢?她又不是朝秦暮楚的人,怎么就喜欢别人了。

“那好,我问你,撇开目前的困难,等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后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处对象吗?”

真一两眼茫然,愣了愣,话题到底是怎么说到这里的呢?

“愿意,或者不愿意,很难回答吗?”

真一扁着嘴,有点不甘心:“……愿意的。”

她想跟盛景玚谈对象,想和他结婚的想法从来没变过。

如果一段感情正儿八经走到尽头,好好地说过分手,时间长了即使还怀念着,也只是留下些许惆怅。

但她跟盛景玚的感情是在最浓烈的时候被外来力量终止。

没来得及给对方一个交代,更不知对方是死是活……

这未知的遗憾随着时间不仅没有淡化,反倒更加浓郁深刻。

不仅盛景玚放不下,真一其实也没放下。

这么多年,她每天都回忆跟家人,还有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表情,真一都记得清清楚楚,支撑着她回家的动力除了爸妈兄弟,也有他。

是这些回忆让她熬过了近百年的孤单。

回来后,她满心想着家里,没想到爹明明认出她了却那样对她。

她确实是十里八村都知道的好性子,很少跟人红脸,但长久坚持的信念在一瞬间崩塌,带给她的是毁灭性的打击,无异于天崩地裂。

她不断怀疑——

是她不够好吗?

是爹娘从来都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爱她吗?

是不是她对那个家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那晚,真一心里充斥着自我厌弃感,甚至把所有人毁灭的冲动。

这情绪在跟老柳树聊过后被她狠狠压了回去,但并未完全消除,只是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