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

重新排在队伍末尾的女士,再次站在了谢茂跟前。

“我很抱歉,先生。”女鬼眼底充满了忧愁,“我太舍不得我的孩子了。她爸爸在我怀孕时就离开了,我一直没能给她幸福的生活,我不敢想象,如果我也死了,她会怎么样……我不是故意挑衅您的权威,和他们一起,用您的善良胁迫绑架您,我只是……对不起,真对不起。”

她如此真情流露地道歉,谢茂也无法责怪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就如同你进入轮回之后,会拥有另一段人生。你的女儿也一样。每一段人生都会成就最终的自我,骄奢令人堕落,苦难使人坚强。那些经历,谁都无法去改变。”谢茂开解道。

如果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人生中的艰难痛苦就成了最好的磨练和礼物。

转世投胎的世界观和死后上天堂享福的论调截然不同,一个母亲,绝不能接受自己去天堂享福而她失去依靠的女儿在人间独自遭受磨难。

女鬼仍旧很舍不得女儿,可谢茂的解说,让她稍微有了一点安慰。

女鬼在转世之前,对谢茂说:“在河谷西边的草甸深处还有一个灵魂。他应该是你的同胞。很多海族都会去偷偷地看他,不过,他拒绝放风,也从不打算投入皮囊……真是个倔强的东瀛人。”

外国人一般都分不清楚华夏人和东瀛人,这位女鬼显然也不例外。

衣飞石遵循着血缘的呼唤来到这片河谷,看遍了所有的灵魂,始终没发现与石一飞具有血缘关系的灵魂,这让谢茂和衣飞石都挺诧异。不过,忙着处理大批灵魂投胎转世的问题,暂时也没空去寻找。

将最后一位愿意投胎的女鬼送走之后,谢茂和衣飞石开始去西边的草甸,寻找女鬼所说的灵魂。

烟水世界的草甸不是陆生草甸,柔软如丝的水草在稀稀疏疏的烟水中生长,就像是美人长发在水中柔软扩散,旖旎而温柔。见惯了被魂沙包裹悬挂在河谷上空的灵魂蝉蛹,谢茂和衣飞石在地上搜寻起来都有些不适应。一直到谢茂靠近某个东西,那玩意儿倏地翻了起来,衣飞石迅速挡在谢茂身前!

那是个灰扑扑的灵魂蝉蛹。

身上覆盖的魂沙已经变得肮脏难辨颜色,被覆盖的灵魂居然还能自由行动。

——它不能直立行走,但是,它能够借着烟水的湿滑,翻滚起来。

衣飞石心跳得很快。魂体状态应该感觉不到肉身的机能,换句话说,他不应该感觉到心跳。

“先生……外边可能出事了。”衣飞石低声提醒。

“不是。”谢茂拉着他的手,覆盖在魂沙外大约一寸的距离,“这是血缘的链接。”

自从确认容舜不在这片河谷之后,谢茂与衣飞石都对冥冥中召唤衣飞石的血缘来源有某种揣测,只是没到确认之前,谁都没有宣诸于口。衣飞石随便选一个方向就错过了容舜,寻到了这个未知的血缘,可见这一脉血缘比容舜更重要。

“容锦华先生?”谢茂问。

被魂沙覆盖的灵魂蝉蛹颤抖着,发出窒息的呼呼声。

衣飞石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剥他口鼻处的魂沙,又突然意识到,魂沙会在触手的瞬间同时覆盖自己!

所幸灵魂上覆盖的魂沙被肉体覆盖魂沙那么麻烦,不存在杀死肉身的问题,只要把魂沙弄下来就行了。谢茂在地上拔了一堆水草,灵巧地编织成手套,衣飞石都惊住了,陛下会做草编?

谢茂将水草织成的手套戴上,使力抠容锦华口鼻处的魂沙。

柔软滑腻的水草与魂沙揉在一起,不住打滑。谢茂干脆破罐子破摔,就用水草堆在他脸上揉搓,居然也给他暴力揉搓出一个口子。衣飞石在地上费力地捡起一个小贝壳,突然发现有人靠近——

“我可以帮忙。”来的是刚刚被投入皮囊的鱼人。

它拥有实体,也不怕被魂沙覆盖,恰好它的双手也是人类五指的模样,用起来还算顺利。

谢茂与衣飞石对视一眼,谢茂守在容锦华身边,说:“谢谢。”

鱼人灵巧轻松地把那个灵魂蝉蛹剥了出来,魂沙覆盖下,果然是一张华夏面孔的灵魂。大约太久没有透过气,一直处于窒息状态,他的脸显得苍白浮肿,吸入第一口湿润的空气时,他不可自抑地淌出了两行无知无觉的眼泪。

“你是……”容锦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激动地看着衣飞石,“丁小姐的儿子?”

丁小姐的儿子?衣飞石目光怪异地看着他:“容锦华先生?”

“是,我是容锦华!我能感觉到,你是我的儿子——你妈妈还好吗?难道你也加入了特事办?真没想到我还有看见儿子的一天!”容锦华激动地拉住衣飞石的手,差点都要哭出来了,“孩子,我要谢谢你妈妈!她把你养得很好!”

这一出把衣飞石彻底弄晕了,容大先生,您搞清楚没有?您明媒正娶的夫人……不是宿贞吗?

第339章 乡村天王(98)

“我妈妈是宿贞。”衣飞石打断他的激动。

不是他对容锦华没有敬重之心,而是这么稀里糊涂表错情的场合太尴尬了,不赶紧打断,容锦华激动之下再说两句更劲爆、更不合时宜的话出来,怎么收场?

哪晓得容锦华听见这句话就更激动了。

刚开始容锦华对着他是一种吾家玉树琳琅的欣赏,这会儿整个眼神都不同了,激动、感动、不可置信,还有一种连苍白脸色都放光的幸福感。

容锦华激动地一把将衣飞石熊抱在怀里,死死不放,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茂看着略觉扎眼。搁上辈子衣尚予也不会这么抱小衣啊,你个野爹有点自觉行不行?身体是你儿子的,灵魂是我小衣的……想到这里,谢茂突然发现了一件无法解释的事。

他一直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谢茂是同一个人,但,衣飞石和石一飞绝不应该是同一个灵魂。

因为谢朝在他看来就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没有天衡,没有灵气,没有随身空间,那里更像是个误入的小世界。衣飞石一个土生土长的谢朝人,不应该在大世界里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份。

为了让衣飞石在魂体状态下顺利找到容舜,他用石一飞的头发和容舜的脚指甲进行了血缘联系,衣飞石能感觉到的应该只有容舜。毕竟,他的灵魂不是石一飞,他和容舜的联系,也全都指望着那缕头发和剪下的脚指甲。

在此之前,谢茂又不曾把石一飞和容锦华的身体做法连接,换句话说,魂体状态下,衣飞石和容锦华就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衣飞石为什么依然能感觉到与石一飞有血缘关系的容锦华?容锦华也不应该能够认出衣飞石才对啊!

这完全说不通!

除非……谢茂看着被容锦华紧紧抱住的衣飞石。

衣飞石和他情况一样。衣飞石就是石一飞本人,他和石一飞拥有不同的时间,同样的灵魂。

这个结论就必然涉及到两个问题。

要么,谢朝是真实存在的,谢朝的灵魂与新古时代共通。

要么,衣飞石和他一样是无意中穿越到谢朝,如今他们又一起回来了。

不管哪一种可能,衣飞石显然对此一无所知,谢茂也没打算用前世后世的故事去骚扰衣飞石。

他只是觉得这种局面很迷醉……到头来,衣飞石还真是容锦华和宿贞的孩子?他对石一飞原本没有多少同情心,这会儿瞬间觉得那流落贫家被养母喂得胖乎乎、养得脾气暴躁无比的孩子可怜极了。

那边容锦华拼命拍着衣飞石的背心,终于压抑住了心内的激动,:“你妈妈……你妈妈她好吗?”

想起宿贞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各色面目,衣飞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宿贞那种女人,永远都会比普通人活得好,可是,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她真的会觉得好吗?

“我问错了。她……她当然不会好。幸亏有你。孩子,幸亏你在。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容锦华笑得像个傻爸爸,“我都不知道你在妈妈肚子里了。你……”

“小心!”

谢茂提醒的同时,一个杀灭符号已经扔到了身侧的鱼人身上。

那是一个刚刚被投入了人类灵魂的鱼人皮囊,它本质上还是个人类,拥有着人类的思维和感情。所以,它帮着谢茂打开了码头的水中暗闸,释放了河谷中被囚禁的人类灵魂,还帮着容锦华从魂沙中的覆盖包裹中脱身。

——谢茂依然戒备着它。

在它替容锦华剥除魂沙时,谢茂就一直警惕地关注着它的一举一动。

它很狡猾。

衣飞石被容锦华熊抱着视角狭窄,谢茂因血缘迷思微微分神,它立刻就抓住了机会,暴起发难。

它对着衣飞石喷射了大股魂沙。

出于职业本能,衣飞石对鱼人的戒心比在场所有人都重,他虽然看不见鱼人的动静,但是,他看得见谢茂的表情。谢茂神色微动,他手中一个杀灭符号就朝着鱼人扔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出手,两面夹击。

鱼人喷出的魂沙堪堪从衣飞石身边擦过,下一秒,它就被谢茂和衣飞石杀了两次。

被海魂印杀死的鱼人七窍流血,身魂俱灭。从它偷袭衣飞石到死亡,不超过两秒钟时间。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有留手——和普通人类灵魂不同,它喷射的魂沙太具有威胁性,没办法对它留手。

没人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

“也许,灵魂投入海族的皮囊之后,就会慢慢归化为海族?”谢茂猜测。

前不久鱼人还帮忙释放河谷中的人类灵魂,帮忙解救容锦华,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转变了立场?

其实,人类的很多习性都来自于基因所携带的本能,后天训练培养的习惯仅占据极小部分。除非大能修者,大部分换过皮囊的灵魂都会逐渐遗忘从前肉身的惯性,习惯新皮囊的特性。跨种族夺舍的后遗症更是鲜明。人从兽形就会学会捕猎血食,兽从人形也会逐渐习惯熟食蔬食。

谢茂因此始终戒备着鱼人。不过,大部分身移性情的改变都是潜移默化,像鱼人这么短短几个小时就彻底改换心性,非常罕见。

“先生,您小心些,旁站一步。这事颇为蹊跷。”衣飞石惟恐谢茂不慎沾染到地上的魂沙,上前扶着他往边上避了避,离着地上死去的鱼人更远一步。

魂沙淅淅沥沥落在烟水交织的地上,就在容锦华脚边。

看着儿子紧张亲热地扶着别人走避一旁,容锦华这颗蠢爸爸的心略觉失落。父子相认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呢,他就发现儿子也没怎么在乎自己这个久未谋面的爸爸。他这会儿才想起尴尬。

好像见面就把儿子认错了?……等等,儿子是不是认为我出轨了?

容锦华认为应该和儿子解释一下,但是,这件事说来话长。他咳了一声:“你们是怎么来的?这里不安全,我们换个地……”

一句话没说完,地上已经死透的鱼人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这动静没法儿不吓人。鱼人再奇异也受生死约束,起死回生这事儿,谁也没亲眼见过!连谢茂都多看了坐起来的鱼人两眼,这还能闹尸变呢?深海世界真玄奇。

衣飞石已即刻护在了谢茂跟前。

容锦华大约是死了多年无所畏惧,居然还站在鱼人跟前。这让衣飞石不得不出声提醒:“您退后一步。”——原身亲妈不靠谱,亲爹好像更不靠谱。

容锦华举起手,示意儿子不要说话。神色异常凝重。

鱼人死前七窍淌血,意外睁开的双眸浑浊死寂,突然流溢出一抹神光:“花,十九年了,你不向我臣服。这是海神夷拉屠对我的恩赐——”它发出雌雄莫辨的声音,说的竟然是很标准的华夏语。

提及恩赐时,鱼人因死亡而笨拙的脖颈缓慢转动,淌血的双眼盯住了衣飞石的身影。

“你的儿子。”

“伟大的深海夷拉屠把你的儿子送入了我的领地。”

“你必要向我臣服。”

“你所承受的苦难,都将在你儿子的身上重现。你那不合时宜的倔强与高傲,所带给我的不敬与羞辱,今日都将成为你儿子在刀尖上起舞的罪恶之源。他会代替你哭泣,哀嚎,颤抖……”

鱼人的声音在草甸四周回荡,渐渐地,仿佛天地间都响起了同一个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压迫。

“女的。”谢茂和衣飞石交换情报,“古菲亚。”

“谁?”衣飞石没听懂。

谢茂这才想起,他和绿毛怪对战的时候,衣飞石还在随身空间里睡觉。

容锦华已迅速反应过来:“我们快走!她是在拖延时间。她想绊住我们!快,我们赶在她来之前,离开这里!”

鱼人爆发出得逞的尖啸声,满天满地都是女子志得意满的声音:“花,我来了。”

鱼人的身体到了强弩之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四面八方的声音包围之下,原本仅有稀疏水流的世界顿时巨浪滔天,宛如海啸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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