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衣长宁是为他自己遮丑,莫沙云不信。一则事情岂会那么凑巧?二则娴郡主的夫婿,襄国公府的隐形世子,哪里需要不顾羽毛捞这一点儿蝇头小利?

城南别馆。

谢茂沉沉卧在榻上,隔帘放着一座冰山,宫人正轻轻摇扇,挥去室内暑热。

他一向睡眠好,轻易不会被惊动。此时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看着身边空荡荡的铺褥,想起衣飞石大约是心中不安,连夜清查安防漏洞去了。

陌途别馆,爱人不在身边,谢茂深觉无趣。眼看着离天亮还早,他翻了身,打算继续睡。

才刚刚侧卧着合上眼,谢茂就突然想起,上一回突然惊醒,他看见衣飞石偷偷地哭,再上一回突然惊醒,恰好捉住了潜入帝寝偷偷窥探他的衣飞石。

谢茂心中一动,披衣下榻。月光从窗外映入,屋内影影绰绰地飘着银光。

他没在屋内找到衣飞石,推开窗户往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廊下专注认真守岗的羽林卫,两个太极殿带来的宫人,提着一盏小灯,正在悄悄打双陆消遣漫长的守夜时光。

——谢茂当然信任衣飞石,信任羽林卫,不过,此行出门没有带御前侍卫,他就带了几个太极殿的宫人与羽林卫共同值守。确有互相监督的意思,也是为了保全。真出了什么事,互为佐证,就不会落入无法自辩的困局。

他忍不住失笑,看来是想多了。

正要阖上窗户上榻继续睡觉,门外服侍的宫人提灯进来:“听圣人吩咐。”

“不必了。”

“圣人……”

“何事?”谢茂很奇怪,太极殿的宫人都很规矩,哪有半夜找他说事的?

秦筝是近年新选入宫的内侍,跟着银雷学规矩服侍,银雷师傅交代得最多的一条,就是襄国公的事没一件是小事,顶顶上心,绝不会错。他鼓起勇气拦住要回去睡觉的皇帝,尽量保持声音不颤:“公爷在外院候着,劝不进来。”

果然银雷师傅说得对!秦筝话音刚落,就看见皇帝倏地停步,转身就朝外边去了。

四岸县从一开始也没想过接待比知府更大的官儿,城南别馆规制不高,屋舍也没有多少间。谢茂住的地方庭前就不甚开阔,穿了过堂再往前,就是秦筝所说的外院。地方也不很大,廊下悬着灯笼,守着护卫的羽林卫,庭前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安安静静地跪着,不知道多久了。

见皇帝一身寝衣急匆匆地出来,所有人都惊住了,仓惶屈膝施礼。

衣飞石也很意外:“陛下,您怎么……”

目光落在了跟在谢茂背后的秦筝身上,衣飞石微微皱眉。

他才回来跪下一会儿。之所以选择在外院不进去,就是不想把皇帝惊动了。哪晓得这小内侍胆大包天,皇帝在睡觉,他居然也敢把皇帝吵起来?

“你又和朕置气。快起来,朕给你准备了青草汤,喝一碗就睡了。”

谢茂在众人面前给足了衣飞石面子,丝毫不提县衙被烧之事,只说二人吵嘴。

衣飞石惭愧又难过。这么多年前了,皇帝对他是一年比一年脾气更软和。从前办错了差事,皇帝虽也一定会替他遮掩住,可私底下怎么也要质问两句,说不得还要罚跪。如今连问都不问了,一味护着。

他默默起身跟着谢茂回了内院。

青草汤当然是没有的,谢茂喜欢喝,衣飞石就喝不惯,一股煮熟的生草味儿,与谢茂相识之初被强摁着赏了几年,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宫人就不再替他准备了。

谢茂端了茶窑里的橄榄茶给他,叫秦筝来给他解了衣裳透气。

因出来得简朴,服侍的宫人少,谢茂坐在衣飞石身边,亲自拿起扇子轻轻摇着,给衣飞石解暑:“这地儿热得不行,松快松快,洗浴一番就凉快了。”

衣飞石一身武艺寒暑不侵,之所以憋出一身汗,全是给衣长宁气的。

论公,衣长宁是羽林卫校尉,论私,衣长宁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一旦衣长宁坏了事,于公于私,衣飞石都脱不开干系。被自己教养了十年的嗣子狠捅一刀,这一个闷亏吃下去,衣飞石连冤枉都不敢喊。

衣长宁还指望着他帮忙遮掩,要他“借一步说话”,衣飞石想着心都痛——这孩子怎么这样了?

这些年皇帝对衣飞石极其恩宠,但凡是衣飞石有好感的人,皇帝都要赏出身,着力提拔,与衣飞石沾亲带故的就更不必提了,只要不是犯了谋逆的罪过,在京城简直就是能横着走。

这样的恩宠让衣飞石战战兢兢,越发小心谨慎,从不敢侍宠行凶,更不敢以公渔私。

因为他很清楚,他哪怕做的事情再出格,皇帝也容得下他!

皇帝不肯给他画圈,他就必须自守。他给自己划了线,从不肯越雷池一步。

他这样勤谨忠诚守了十多年,除了当年因黎王之事行差踏错,此后再没有任何能让皇帝挑剔的地方,若说规矩,他比所有人都规矩。皇帝越宠他,他就越规矩。

他认真教养衣长宁,一则是为了长兄遗愿,想让侄儿成材成器,有个好前程,二则也是衣长宁做人规矩,学得了他几分本事,他很愿意给皇帝再留几个可用的人才。如今衣长宁出门当差就坏了事,衣飞石又气又恨又羞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皇帝说。

——倘若不是看他的情面,衣长宁没资格娶谢娴,也不会进羽林卫,更不会得到随侍皇帝微服出游的机会。换句话说,衣长宁若不是他的侄儿,根本就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情报准确地烧了县衙。

谢茂也不需要他怎么说。能让衣飞石羞窘成这样,犯事的还能是谁?

“多大的事儿?看把你急得。”谢茂拿着扇子在他面前扑了一股风,笑道,“旁人惹了这事儿犯的是国法,他小人家坏了事就是家务。叫孩子来问一问就是了,你急成这样,还怕朕把他怎么样么?”

衣飞石早几年就请衣尚予开了祠堂,把衣长宁过继到他名下,只是碍于谢茂早年反对,没能在朝廷礼法上为衣长宁请封世子。这些年谢茂改了主意,正经把衣长宁当衣飞石的儿子看待——小衣的儿子,那是普通人么?惹多大的事出来,谢茂也只认为他是小孩儿顽皮。

为了让衣飞石安心,谢茂吩咐秦筝:“去把往盐政总督衙门送信的人马追回来。”

衣飞石愕然道:“陛下?!”又喝止秦筝,“慢着!”

谢茂轻轻给他摇扇,说道:“看看,又着急。朕若叫人去问了,岂不是把长宁遮着的事儿都掀开了?你先叫长宁来,问问是怎么回事。若他真是有难处,朕做皇父的岂能不周全他?”

这活脱脱的护短狂魔昏君脸,刺得衣飞石心尖一跳一跳的,脑门儿都生疼。

谢茂自称“皇父”,衣飞石可不会误会皇帝算的是谢娴那边的辈分,平时谢茂就喜欢和他打趣,私底下就说衣长宁是“咱们儿子”。皇三子谢沃、皇四子谢泽都已经纳妃生子,怎么不见皇帝带着他们和小皇孙微服来见太后?——衣长宁这就是隐形的皇嗣待遇。

“此事陛下不能周全他。”

衣飞石拿走谢茂手里不住扑扇的扇子,突然又觉得自己太过无礼,转头给谢茂扇风,“臣已经把他押下了。先叫他反省一夜,明日臣再使人去问他。旁人口供怎么来的,他也一样。”

言下之意,若衣长宁敢犟嘴继续遮掩,照样给衣长宁上刑。

“岂有你这样问口供的?他若随口招认了,岂不是平白冒险烧了一回县衙?你告诉他,朕已经拿到证据了,他当然就不犟嘴老实答话了。你就是置气。”

谢茂平时很难得对下一辈用心,这会儿居然连觉也不睡了,吩咐秦筝,“你去把宁儿叫来。”

衣飞石被皇帝这么理直气壮的护短惊得眼睛都瞪直了:“陛下,他是陛下臣子,何时也不该对陛下撒谎。既然敢撒谎,就该吃些苦头。这怎么就是臣与他置气了?”

“你如今气昏头了,朕不和你辩说。你吃茶吃茶,消消火。”谢茂敷衍道。

……衣飞石觉得,这要是不知道的,听了他和皇帝的对话,只怕都会以为衣长宁是皇帝的儿子,他才是那个后爹。

羽林卫驻地就在城南别馆,衣长宁也就被押在外边的草棚里,没多会儿就被秦筝带了进来。

他身上代表羽林卫身份的佩饰都摘了下来,纱冠也解了,赤裸着发髻。

褫夺衣冠是防止他用从前羽林卫校尉的身份,蛊惑不知情的士卒把他放走。这会儿皇帝急召,也没人会给他重新找衣裳顶冠,他就这么狼狈地走了进来。这是很标准的囚徒装扮。

谢茂吩咐秦筝给他准备衣裳梳洗,衣长宁眼泪倏地就落下来了。

“陛下,卑职死罪……”

“多大点儿事?不至于。去把衣裳穿好,朕与你二叔在这儿等你。”谢茂笑容温和。

衣飞石冷冷盯着衣长宁,他就不敢去换衣裳,老老实实跪着不敢动:“卑职不敢。求陛下治罪。”

“是你着人烧了县衙?”

谢茂不会在人前和衣飞石争执,见衣飞石不松口,衣长宁也不敢动,就改了主意先问话了。

衣长宁泪水簌簌而下,额头抵在地上:“卑职死罪。”

“你着人火烧县衙之前,朕与你二叔已经去抄了晒盐场的账本,已经快马加鞭送回京城问询了。这事儿你慢了一步。既然瞒不住了,你就告诉朕,攥着四岸县晒盐场这一批盐引的,背后都是什么人?你想护着的人,是谁?”谢茂问道。

衣长宁仍旧只是磕头,说:“卑职死罪。”

“宁儿,你是朕自家孩子,有什么难处,你告诉了朕,朕会替你办了。”谢茂道。

“卑职死罪。”

“朕是问不出来了?”

“卑职死罪。”

谢茂被噎了个够呛。他这辈子除了哄衣飞石,对别人还真没有这么多耐心。

衣长宁抵死不说,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长宁拖出去上刑,凭空推测道:“这世上能让你卖了二叔也护着的人,不多。要么是娴儿家里的人,要么……衣长安?”

这也正是衣飞石最担心的事。

海州处于南境蛮地,就是殷克家当年杀了个七进七出的地方,殷家和燕家在南境势力极大。

殷克家这人能征善战,打仗是没得说了,私德上就差一点。贪财,好色,脾气暴躁。他家中姬妾多达数十人,生的孩子不拘嫡庶,单论儿子就有快三十个,儿子多了不值钱——反倒是衣家过继给他的衣飞琥和寄居在他家中的衣长安,很被殷克家看重。

衣长安在京城不能出头,在南境仗着殷克家的势力,倒是混得风生水起。

他若是借着殷克家的势力弄到几股盐引,那还真的半点儿都不奇怪。他毕竟是镇国公府的长孙,又挟了殷克家的势,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

衣长宁仍旧不肯承认,只不住磕头,道:“卑职死罪。”

衣飞石自己都不敢这样顶撞皇帝,如今见衣长宁仗着自己的情面,毫不客气地甩皇帝面子,皇帝还好脾气地容忍着他,顿时就受不了了。衣飞石往日在皇帝身边都很规矩,皇帝说话时,他从来不轻易插嘴。如今他觉得,若自己再不插嘴,都没人治得了这个嚣张狂妄的东西了!

“拖出去杖责三十!狠狠地打!”衣飞石直接让羽林卫来拖人。

“放肆!都滚出去!”谢茂连忙按住,刚进来的羽林卫又被皇帝截了回去,“宁儿,你就同皇父说了,是不是衣长安?若真是他,朕不罪他就是了。”

衣长宁磕得额头出血,仍是咬死了不肯开口。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凭着盐引买盐,就有些不恤下情的地方,毕竟也是占着理。朕也不是蛮不讲道理的皇帝,不至于把吴富筝犯的过错都怪到买盐人的身上。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朕几时说话不算了?既答应了你,就绝不会秋后算账。”谢茂道。

衣长宁似是回想起他说一不二的脾性,嘴唇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何不敢承认?莫非,还有什么朕想不到的事?”谢茂问。

衣飞石上前狠踹一脚,生生将衣长宁踢出门去四五尺,伤了心脉,嘴角滴滴答答吐出血来。衣家训子从来就是这么暴躁,哪怕衣飞石再三克制了,遇事气急的时候,仍旧会选择父兄一样的处置方式。

衣长宁抿嘴复又跪下,衣飞石厉声道:“你不说我就查不出么?你以为陛下说拿到证据是诈你?”他将刚才抄出来的几个盐引字号和商号名称一一报出来,“还不快从实招来?!别等我给你上规矩。”

衣长宁听了那几个名字才浑身发抖,见谢茂跟着出门,他眼泪落下,哭道:“求陛下饶命。”

谢茂上前蹲下身,扶着他,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安慰道:“你说实话,朕自然护着你,你二叔也不会这么生气了。——他历来喜欢你,心疼你,你和他犟嘴,他气急了才踢你,别和他计较。”又叫秦筝立刻把陆太医宣来。

衣长宁被他搂着禁不住呜咽,哭了一会儿才说:“大顺昌行是四哥的买卖。”

衣家只有衣长安、衣长宁兄弟,长山王府谢娴也是两兄一弟,衣长宁的四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四子谢泽。难怪衣长宁不敢开口。谢朝历来不许皇子结交外臣,衣长安做盐生意仗的是殷克家的声势,谢泽搭上了衣长安这一股,那就和殷克家脱不开关系了。

真把这一层关系爆出来,不止皇四子谢泽要倒霉,殷克家、衣长安一个个地都逃不开罪责。

事关皇权江山,这罪名可比什么欺压百姓、鱼肉商贾严重得多了。

所以,明知道烧掉县衙毁灭证据的嫌疑人范围很小,衣长宁依然选择铤而走险。

——烧掉了,被发现之后,他只要承认是保护衣长安就行了。

现在证据被皇帝和二叔先一步抄了出来,他这算盘就打不响了,只能老实把谢泽也交代了。

陆太医匆忙提着药箱赶来,谢茂温言安慰衣长宁几句,叫他吃了药好好养伤,不必太过忧心,就让秦筝亲自扶着衣长宁下去了。

衣飞石难以置信地跟着谢茂进了屋,混乱地服侍谢茂坐下,谢茂道:“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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